你是我儿子
我杨杰瑞,一名rapper,aka蝙蝠。和那些喜欢像狒狒一样手舞足蹈的faker不同,我是人狠话不多的类型,像带毒的蝙蝠只在暗夜里飞舞。自认swag的我,却碰上了一件很不swag的事——我被一大妈跟踪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时常看停在路边的汽车后视镜,以检查自己的造型。当我从后视镜里数次发现同一个大妈时,我百感交集。虽然我在这座城也算是个young OG,有私生饭也并不奇怪,但我的说唱居然会吸引这个年龄层的听众(目测她至少50岁了),从音乐上来说这是好是坏我无法断言。
于是,我刻意拐进一条暗巷,等鱼上钩。当她拐进来的一瞬,我紧紧抓住她的右手。她惊诧,不安,又有点兴奋。我说,阿姨啊,你支持我,我很感激,但粉丝和偶像还是应该保持适度的距离,好吗?
我苦口婆心,但她好像完全没在听我的话,愣愣地端详我的脸。我的右手抓着她的左手,她又用右手抓住我的右手,那手法像考古学家轻抚出土的文物。摸着摸着,她居然热泪盈眶。
她说,我的儿子。我说,what?
她又说,你是我儿子,你真的是我儿子。
我彻底炸了,诶,你这阿姨,在说什么鬼话啊你,想讹我是吧,要不是看你是个女老前辈,我早揍你了。
但她就一直哭,一直抓着我的手,一直说我是她儿子。我不堪其扰,最终还是发力把她推开。她木然地倒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哭。
这时候恰巧路过一个约摸30多岁的白领眼镜男,在像机器人一样迟缓地分析好暗巷里的这一幕后,他用极其刚烈的语气说,我靠,你这年轻人,居然欺负中年妇女,你是不是人啊。
我虽然很火大,但还是冷静分析,决定逃走。白领眼镜男大声吆喝,来人啊,有人光天化日欺负良家妇女啊。我冲向他要他闭嘴,却没想到反手就被他一记重拳打在肚子上,痛得我退了好几步。啊哒,他莫名其妙地来了句李小龙语,好像在跟我说老哥我也是练过的。他继续吆喝,不一会,就来了好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刚从附近某个健身房里出来的壮汉。他们像橄榄球选手一样对我使出擒抱,两下子就把我制服在地。白领男说,走,我们带他去警察局。
别看我现在是个rapper,我从小是个模范生,别人口中的人家的小孩,小红花收割者。我这样遵纪守法的人,从来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局子里被警察审问。简直是奇耻大辱。
审问我的警察问,怎么回事,我说,那个陌生的阿姨,非说她是我妈,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那警察皱着眉头看着我,那表情像是在看烂俗的家庭苦情剧。
后来我爸妈来了,了解了事情的一五一十后,他们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尤其我爸,像吃了shit一样难受。我们一家三口一言不发地回到家后,我妈首先坐到椅子上,椅子发出的吱吱声在沉默中格外震撼。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养女人。”
我人傻了,我说,妈,你在说什么啊,不过就是个疯女人而已,别误会咱爸啊。
而我爸就那样站着,一言不发。
我急得要命,我说,爸你他妈说句话啊。我看看沉默的我爸,又看看像火山一样亟待爆发的我妈。她和我对视了一眼,欲言又止。
我在脑中像做数学题一样梳理题干,一个女人对我说她是我妈,而我妈对我爸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养女人”,我妈会这么说,那前提岂不是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真是那疯女人的儿子?我反复验算,头他妈就要裂开了。我感到天旋地转,冲进自己的房间里,把东西随便一收拾,就跑出了门。
我逃到我哥们蜘蛛的地盘。开始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不想说,家里有点事,让我在你这住几天。他也没多问,就说,行,我们先喝酒。喝着喝着,我就说给他听了,起初他忍俊不禁,但听到后半段便笑不出来了。
三天后,我参加了一场battle比赛。本来不太想参加的,但天天喝酒的日子也实在是闷得慌了,参加比赛权当发泄。我的首轮对手是个大概刚成年的新人,扎着脏辫,虽然比我高半个头,但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外强中干的类型。他的flow像便秘,律动如抽搐。对付这种小屁孩,我都不屑用我的大招,随便两句“你穿莆田假AJ,扎脏辫cosplay老黑。”就可以收拾他。他面部抽动了一下,而我又追加一句“当自己是黑哥哥很酷,三天不洗头臭得我想吐。”他开始嘶吼,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yo,当爹的我要说对不起,不知道你妈到底在哪里,aha。我不可置信地看台下我兄弟蜘蛛,他一脸尴尬。我的对手还在重复“你是我儿子”,我忍无可忍,一个刺拳打在他的肥头上。我和我的对手撕打了起来,他的几个兄弟从台下跑到舞台上来加入了混战。我听见蜘蛛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他说不要打不要打。观众的欢呼声越来越大,在这声浪中,突然传出来一声熟悉的女声,别打我儿子。我抬头一看,是疯女人。她冲上台,像猫一样连续挥拳打在那几个揍我的人身上。别人反手一推,她就踉跄倒地了。哟,打架都要妈上阵,你别aka蝙蝠了,aka妈宝才对,对手的人趁机嘲讽我。心情真他妈复杂,事情都是她惹出来的,但她又真的是站在我这边的,我亲妈不是我亲妈,但疯女人真是我妈吗?真是我妈的话,他们再怎么攻击我都可以,但打我妈我怎么能忍。不顾对手人多,我又冲上去。可恨的是他们人多势众,我被他们围住,蜷缩在舞台场地上。他们像打鼓一样揍我揍出了节拍。
急促又锐利的几声尖叫。突然,全场的噪音减弱直至消失,只剩下疯女人的大口喘气声像西伯利亚的寒风忽然席卷了平原,宣告着冬天的降临。后来我才知道,疯女人,也许是我亲妈,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刀,捅在那几个围殴我的人身上。
到了警局以后,我面对的又是上次那个警察。他皱着眉头说,又是你。我说我现在也不知道她是谁了。
那警察说,我们调查过她了,跟你没关系。她儿子三年前就死了,本来就是一单亲妈妈,受打击大了,心智不太正常。
但她为什么非认我是他儿子呢?警察拿ipad过来,让我看她死去的儿子的照片。我一看,她儿子像木村拓哉,我也像,所以我和她儿子确实很像。
从警察局出来后,我见到了蜘蛛。他说,兄弟,对不起,有天喝醉了,大概是吹牛的时候把你的事说漏嘴了,我请你吃饭赔罪吧。我说行,三星米其林。他说,先不说这个了,我也调查了一下那女人,她死去的儿子是你的死忠。然后拿手机给我看,在某音乐软件上我的一个作品的评论里,有一个叫“等燕归来”的ID评论说,“我儿子最喜欢听他歌……可是儿子不在了……真的好想儿子”,评论时间恰是三年前。蜘蛛告诉我,这阿姨大概是后来特地去看了我的show,发现我和他死去的儿子长得真JB像,就把他对过世儿子的思念投射在我身上了。然后又说,那几个被捅的人都抢救过来了,但那阿姨大概是得蹲几年牢了。我说你要是觉得于我有愧,也不用你请我米其林了,你就给她找个好律师吧。
后来我回家,几天不见,我爸妈已憔悴了不少。我爸说,爸没有对不起你妈,只是有件事一直不知道如何告诉你。我妈看起来也没上次那种愤怒了。我说,我推理出来了,我是你们的养子,但你们确实是我爸妈。我们一家三口就抱在一起,我妈哭得最大声,我爸也渐渐小声啜泣。我本以为我的人生是从完整到破裂,原来恰恰相反。
我后来和蜘蛛特地调研了一下那阿姨死去的儿子。我模仿她儿子的口吻写了一封信,又学她儿子的打扮,拍了几张照片,和信一起交给还在看守所的她。过段时间,她回信给我,大意是说,看了我模仿她儿子的照片,她反而清醒了,我和她儿子确实很像,但还是她儿子比较帅(我并不这样认为),有些细微差别只有当母亲的才看得出,之前给我添很多麻烦,很对不起,也很感谢我。
她在信里还给我推荐了一首老歌,中岛美雪的《糸》,要我一定听听。我心想,这大概才是她原本的音乐品味吧。作为一名地下音乐从业者,我很少听抒情歌,但这会还是有了些情绪,我点了支烟,沉浸在中岛美雪的歌声里。
“纵向的线是你,
横向的线是我,
交织而成的布,
终有一天会有人因它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