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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历风尘 | 盛夏的果实 (2009）

陆沉 2020-06-16 09:05:54

时间从不理会我们的美好

所有的光荣都已成为历史

所有的梦想都已变成现实

戈壁之夜。

喀什噶尔诗篇

2009年6月20日，当24岁的韦超在喀什市民的欢呼和喝彩声中，第一个冲过喀什艾提尕尔清真寺门前广场的终点线时，他知道自己完成了七天艰难异常的戈壁长征极限耐力跑，也在该项赛事的历史上写下中国大陆参赛者的名字——来自云南昆明的韦超获得戈壁长征总成绩第四名，20-29岁年龄段的冠军，同时他也是第二和第六赛段的冠军。在经历了无数人生中的第一次之后，韦超在荒无人烟的盛夏戈壁中，收获了跑步的果实。

同样是在赛场上，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陈盆滨。那时，陈盆滨参加了国内有限的几乎所有耐力比赛，好不容易听到戈壁长征的消息，可是早已错过了报名时间。联系上赛事组委会，组委会说有一个赞助商名额可以参赛，但是需要穿着赞助商的服装比赛。单纯的小陈觉的这不纯粹，毅然拒绝了。名额自然是没了，可是他依然赶赴新疆，证明“我跑的比你快”！

这个背包有点酷。

我跑故我在

从北京前往喀什的航班上，我读着村上春树的《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着了迷。这本书是转机时无意之中发现的，除了书名向雷蒙德·卡佛致敬吸引了我，其中大量有关跑步的细节——日复一日的练习、参加马拉松比赛的准备、马拉松比赛时的体验、甚至百公里超级马拉松带来的近乎宗教般的感受——村上春树此清晰明了地道出了长跑和写作间的异曲同工：“每天不间断地写作，集中意识去写作，这些非做不可——将这样的信息持续不断地传递给身体系统，让它牢牢地记住，再悄悄移动刻度，一点一点将极限值向上提升，注意不让身体发觉。这跟每天坚持慢跑，强化肌肉，逐步打造出跑者的体型，乃是异曲同工。”

其中两篇文章最为有趣。第一篇讲述的是1983年7月，村上跑了原始的马拉松路线——马拉松至雅典的经历。在另一篇讲述100公里超级马拉松的文章里，村上描述了通过75公里的“极点”后那种“失落”的感觉——跑到最后时不仅是肉体的苦痛，甚至连自己是谁、此刻在干些什么之类，都已从脑海中消失殆尽？仿佛先有了行为，然后附带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再访戈壁长征。

我想只有经历过极限耐力跑的人，才会有类似于村上春树的深刻感受和身心体验。2009年6月13日,我到达喀什全程采访戈壁长征比赛,即便是因为全球经济衰退和流感肆意蔓延，使得今年的参赛者仅仅只有130人；而往年参加者多达180人、来自23个国家和地区的强有力竞争者，依然使得本次赛事具有很强的国际背景和较高的竞技水准，也可以说这是在中国举办的水平最高、距离最长的极限耐力跑赛事。

更为重要的是，今年比赛由于有中国人的参与而被瞩目，来自云南昆明的跑步爱好者韦超绝对是一位跑步圈里脱颖而出的“草根”。他在大学校园里开始喜欢跑步，曾参加厦门、上海、天津、扬州马拉松赛事，在厦门马拉松赛中曾获得业余组第一，获得国家级运动健将。2008年，韦超开始尝试越野跑和耐力跑，在同年威斯-戈尔特斯越野跑分站赛昆明站和杭州站比赛中蝉联男子组第一名，深圳站获得第三名。2009年4月25日，韦超在2009北京TNF100公里耐力跑中以7小时58分45秒夺得男子组第七名。

出发前韦超自信满满。

还有更困难更残酷的耐力挑战吗？这时候，他想到戈壁长征，参赛者在比赛中需要背负7天食品、衣物及睡袋等装备，除了要精确计算、合理分配饮食以外，还要面对戈壁中40度以上的高温，频繁的沙暴，以及由石头、粗砂、砾石组成极易磨损脚部的路面。

我联系了赛事创始人Mary Gadams，终于说服她给韦超一个参赛名额。我们要让有才华的人，登上表演的舞台展示他们的能力。韦超成为该项赛事举办以来第一个正式参赛的中国大陆选手，在美国领先户外鞋品牌VASQUE及其代理商深圳喜马拉雅公司的慷慨赞助下，韦超站到了2009年戈壁长征的起跑线前，对于24岁的韦超而言，人生的一次全新挑战就此开始。

深圳喜马拉雅为韦超提供的全套装备。

自助和自主

关于戈壁长征这项赛事的起源来自于一个多世纪前三位法国女探险家完成伟大的穿越戈壁沙漠后留下的一句名言——“只有傻瓜在穿越大戈壁时不会恐惧”。Gobi是古代乌拉尔-阿尔泰语系中对戈壁沙漠的称谓，它从东北亚的蒙古延伸到中亚地区，这片戈壁沙漠是地球上最恶劣的地方之一，极地长征公司策划的四大沙漠系列赛事，号称在世界上“最干燥、最炎热、最寒冷”的地方举办耐力跑比赛，戈壁长征就是在中国的戈壁沙漠地带举行的极限耐力跑赛事。自从2003年第一届戈壁长征在甘肃肃北举办以来，这项赛事已经成为全球的经典戈壁沙漠耐力跑赛事。

6月13日,运动员报到和装备检查日，韦超和其他参赛者一样忙碌着填写个人信息、背包装备检查等赛前程序。戈壁长征这一赛事强调参赛者的独立自主，参赛者必须自行携带他们所有的宿营用品、急救装备、衣物、电池以及照相机之类参赛者想带的东西；每天至少2000卡热量的所有的食物也必须自己携带。因此参赛者必须在乎每一样装备的重量。

选手带着家人旅游+参赛。

赛事创始人Mary Gadams告诉我，公司只有六个员工，可是每年在世界各地组织至少五个类似戈壁长征的国际赛事，赛事同时招募志愿者，志愿者自己承担交通费用，负责为运动员服务、计时和收队。与国内赛事相比，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戈壁长征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和媒体人员自己准备7天的饮食。这种强调自助和自主的赛事理念一时半会国内很难借鉴。戈壁长征在环境保护方面的做法也值得注意，每到一处营地，都有自己携带的垃圾桶和搭建的临时如厕所，甚至于比赛的路标也在最后一个运动员通过后被全部回收。

于是，我从北京采购了若干食品，在喀什汇合《勇者无畏》的电视记者，我们四人合乘一辆吉普车，司机师傅是从新藏线退伍的汽车兵，后备箱里常背液化炉。我心中暗喜，这不是给我们烹调大餐的机会吗？

柯尔克孜族小朋友们。

戈壁长征活动在哪里开办，就为举办地的小学进行一次捐赠。今年，2009戈壁长征主办方跑遍地球公司向阿图什市部分小学捐赠了价值近2万元的电脑及体育器材。在2008年的比赛中，进行到第四天时，主办方通过拍卖洗澡的机会，为中国四川地震灾民筹得6500美元。在这项赛事的历史上，身负慈善目的前来参赛的运动员比比皆是。

在前往喀什的航班上，韦超意外结识了会讲中文的美国小伙子艾瑞克，后来他们很幸运地被分在同一个帐篷。后来，我们又在香港见到了艾瑞克，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参加这项比赛的基本都是欧美爱好者，中国香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也有不少参赛者，在中国工作的外国人也不少，都是参赛加旅游。居住在上海和厦门两地的寇白龙和他的投资公司的同事一起前来参赛，太太是北京人，因此说得一口标准普通话，还会唱地道的流行歌曲；来自中国香港的父子也是中国通，父亲在香港从事投资公司，儿子在哈佛大学读书，带儿子来参赛体验些挫折。

赛事创始人Mary Gadams。

接下来的七天，这支130人的队伍要用自己的双腿丈量前方的250公里险象环生的戈壁，并且，这些人多是商界精英和公司翘楚，对他们来说生活的常态是空调房间和觥筹交错。在一个发达的社会，物质丰富、生活便利，人们并没有如愿得到快乐，因为生活中已经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挣扎和努力，一切都来得那么容易。

与此同时，陈盆滨也跟随着戈壁长征到达了起点，他的小帐篷搭在几百米开外，专门雇了一个当地人骑着摩托车载着他的行李，我感觉这家伙真是要较劲了，似乎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纽约摄影师ZAK经常找我们混饭吃。

灵与肉的竞赛

本年度戈壁长征赛道长度约250公里，从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阿图什市吐古买提乡盖孜村出发，途经上阿图什乡塔西普西克村、栏杆村、希普顿拱顶、乌恰县黑孜苇乡、膘尔托阔依乡、喀什疏附县乌帕尔乡，最后回到喀什市区。

2009年6月14日早晨九点，来自29个国家和地区的121名参赛者，从阿图什市吐古买提乡盖孜村出发，拉开2009年戈壁长征的序幕。第一个赛段起跑，大家都很放松，没有人紧张，有的人还在整理装备，有的还在吃早餐。开跑后韦超跑在最后面，努力去适应负重跑步。10公里以后，韦超逐渐加速，跃居第一位，在20公里时，韦超在跨越一个土坎时，扭伤了膝盖。他只有放慢速度，在艰难抵达终点时，出现了令人感动的一幕——许多的小朋友为韦超鼓劲，陪伴他跑过最后的距离。

第一个赛段最放松，如同清晨阳光一般柔和。

在营地医生检查后认为：韦超的左膝关节右侧副韧带撕裂，需要长时间恢复。如果坚持比赛，将需要许多的止疼药。营地村庄边有一条水渠，雪山的水冰凉刺骨，韦超把膝盖浸在水中冰敷，半小时后韦超开始了晚餐，从云南带来的牛肉与外国运动员的能量餐包相比很原始，但是韦超觉得只要热量充足，也不在乎。

第二天的赛段没有什么悬念。经过昨晚对膝盖伤处的及时冷敷处理，韦超得到恢复，他一直处于第一集团的行列，路线首先经过一小段砂砾路，然后进入一片如同火星地貌般的丹霞地貌区域。在20公里之后，他开始超越其他选手，接着登上高原，穿过峡谷后抵达麦田中的栏杆村营地。韦超在本赛段充分发挥出自己的实力，赢得本赛段冠军。在赛段终点，现场所有的中国人都为这一成绩欢欣鼓舞。因为这是中国人获得的第一个赛段冠军。

韦超在冰水中止痛。

第三天的赛段全长38.4公里。选手们出发后要在弯曲的河道和干涸的河床里穿行，接下来的路线都是在高高低低的山丘和干枯的河谷间奔跑。

整整三天，我们的视野始终摆脱不了戈壁。我喜爱戈壁的浩大无边和四季分明。春天，沙尘从戈壁某个角落翻涌而起，掀起滔天浊浪弥漫了绿洲和村庄；在夏天，它则一幅处女的模样，恬静得让人心生怜悯。火一般的太阳扎在它的皮肤上，燃烧着它的骨头和油脂；而冬天一到它就变做哲人的样子，沉浸在巨大的寒冷中以沉默姿势向着不安分的我们显现自己的博大智慧。

海拔剧烈爬升，韦超有些低血糖。

地势逐渐在升高，吐秫古山脉就在面前。一道狭长的岩石峡谷就是进山的道路，峡谷中的戈壁滩上，不时可以看见骆驼的身影，这些荒原中骄傲的贵族，在极其贫瘠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地延续着生命。它们肥大的身体与戈壁沙漠浑然一色，如果它们静止不动，或是安静地卧在那里，再明亮的眼睛也不会轻易发现。

这个赛段的艰难异常在于，前一天还是超过35度的高温，可今天就已经阴冷无比。加之海拔的升高，每个选手看上去都显得疲惫不堪。韦超也不例外。在接近终点处，我们看到濒临虚脱和失温的韦超，由于补充能量的时间有些迟，加上在路上迷路耽误了半小时，韦超称这是开赛以来所经历的最痛苦的时刻。最终，他还是坚持到达终点，整个晚上营地都沉浸在无边寒冷中。

韦超在希普顿拱顶。

6月17日，已经赛程过半的戈壁长征迎来了最具看的“天堂阶梯”赛段。这一赛段的最大看点是选手们将有机会一睹全球十大探险圣地之一的希普顿拱顶。通往希普顿拱顶需要在难以通行的几处难关攀登五段垂直的简易木梯，否则一般人无法到达拱顶。站在希普顿拱顶下方，从拱顶孔洞中袭来的狂风在风洞效应的作用下，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抵达此处的选手们匆匆拍照后下山。选手们继续横穿数条山脊，奔向一个叫康苏的小村子。

前一天的下午，我苦口婆心地劝说陈盆滨不要再较近了。连续三个赛段，他都跟随着大队伍比赛，最终以领先至少半小时的优势抵达。但是，他不是正式参赛者，这一行为无法证明什么。从小陈的身上，我看到了职业运动员的霸气舍我其谁，我想帮助他，就告诉他可以去正式参加更高难度的赛事，证明自己的能力。

雄伟的公格尔山在身后。

选择的磨难

6月18日，戈壁长征距离最长的“绝地长征”赛段，全长78.7公里，雄伟的公格尔山、广阔的戈壁滩、坚硬的盐碱地、布满石头和荆棘的小径将伴随着选手们。我和选手们一样激动，经历了四天的辗转反侧，眼前这无敌的风景是最好的奖赏。选手们奔跑在无边无际的戈壁滩，身边就是公格尔九别雪山，在20公里补水站里，来自英国的医生忙得不可开交，多数选手的脚都磨破了，医生帮助他们挑破水泡，贴上创可贴，然后继续上路。

每天坚持跑半个马拉松的村上春树将极限耐力跑视为“选择的磨难”。他认为，“无论如何，从不间断地坚持跑步令我满足。生活中的交际和妥协很痛苦，艰苦的奔跑能驱散这一切。在个人的局限性中，可以让自己有效地燃烧。每日的跑步，对取得这样的成就多少有帮助，我得向跑步表示深深的感谢才是”。

优美的草甸具有疗伤的效果。

这一天是最漫长的一天，我们也有幸在经过中国最西部的乡镇，波斯坦铁列克、膘尔托阔依等等只能在地图上看到的地名就在我们身边，那些奔跑的选手们在与自我战斗，更多的后来者则是在徒步跋涉。我们为每个经过的选手欢呼鼓掌，更牵挂的是韦超。

午夜时分，80多名选手陆续到达赛段终点，20名落后的选手则留在21号补水站的帐篷过夜，但他们必须在19日早晨6点前离开继续前进，关门时间为19日下午3点。到达终点乌帕尔乡四十眼泉湿地，选手们被湿地美丽的风景和凉爽的气候陶醉，选手们在营地惬意的享受艰苦跋涉后的休憩时光，同时迎来第20个极地长征系列赛事的庆祝活动——一个三层的蛋糕特意从喀什运来，冰镇啤酒和冷饮抚慰着焦灼的身心。在穿越戈壁、山丘、峡谷、河流等多种复杂地形的艰难赛程后，来到这样美丽的湿地是最高奖励，让他们感到惊异和欣喜。

毛驴车运来的蛋糕宛如……

没有人在意成绩排名，也没有人抱怨比赛艰辛，戈壁长征的魅力就在于此处——每个坚持不懈完成比赛的人都是胜利者，每个超越自我挑战极限的人都是获胜者，正如奥林匹克格言“参与比获胜更重要”，参加戈壁长征赛事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勇气，完成比赛需要更大的勇气和坚韧。韦超也被这种氛围强烈地感染了，他告诉我，这种比赛和以往国内赛事体验完全不同，参赛者的理念、比赛的装备、自主平等的规则、对竞赛的尊重等等，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够完全理解。而这些也正是他参加戈壁长征的最大收获，也理解了为什么这一赛事如此受欢迎！

我眼前突然浮现出一部电影的片断——加拿大人特里·福克斯18岁时被诊断为骨癌截去右腿，他看到周围人们遭受癌症的痛苦，内心被震撼了，他决定做些事情——在失去右腿三年后，他决心跑步横穿加拿大为癌症研究募捐2400万美元。这个数目刚好是加拿大的总人口。福克斯跑了143天5300公里，还有1/3路程时奔跑结束了，因为他的癌症复发了。23岁生日前一个月，特里·福克斯去世了。在加拿大，每年都有以特里·福克斯名字命名的义跑活动。跑步在跑道外被赋予了新的内容，戈壁长征亦是如此，延伸到生活的意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