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說《水滸》

繼續讀江弱水的文集。大致的排序是由古至今從中而外。第二篇文章講《水滸》。所言亦甚得我心。《水滸》自從被大人物欽點之後。遂蓋棺論定而成所謂農民起義之反映。實則細細看去。此一百零八人哪來農民。反而多土豪劣紳惡霸。唯一在底層的也許只有阮氏三兄弟與解氏二兄弟。然觀其綽號。亦當非善類。
一部《水滸》。最大的兩處缺陷一是嗜殺。一是恨女。此兩點乃真正暴露出所謂民族的劣根性。王學泰先生的《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討論這些陰暗的東西很是到位。我甚至覺得想全面了解古人的世界。王先生這本書是無法繞開的典範之作。
說起本族的嗜殺與暴虐。讀周氏兄弟的文章最可知嘵。知堂《山中雜信》一向為我愛讀。其思想寬厚平和。實在是紙面上難得的平等之辭。雖然是難以實現的理想境界。尤其是和《水滸》中的人與事相較。不啻雲泥之別。然而又能怎樣呢。
“遊客中偶然有提著鳥籠的。我看了最不喜歡。我平常有一種偏見。以為作不必要的惡事的人。比為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作惡者更為可惡。所以我憎惡蓄妾的男子。比那賣女為妾——因貧窮而吃人肉的父母。要加幾倍。對於提鳥籠的人的反感。也是出於同一的源流。如要吃肉。便吃罷了。(其實飛鳥的肉。於養生上也許非必要。)如要賞鑒。在他自由飛鳴的時候。可以盡量的看或聽。何必關在籠里。擎著走呢。我以為這同喜歡纏足一樣的是痛苦的賞玩。是一種變態的殘忍的心理。”
“我們為向己養生計。或者不得不殺生。但是大慈悲性種子也不可不保存。所以無用的殺生與快意的殺生。都應該避免的。譬如吃醉蝦。這也罷了。但是有人並不貪他的鮮味。只為能夠將半活的蝦夾住。直往嘴裡送。心裡想道‘我吃你。’覺得很快活。這是在那裡嘗得勝快心的滋味。並非真是吃食了。《晨報》雜感欄里曾登過松年先生的一篇《愛》。我很以他所說的為然。但是愛物也與仁人很有關係。倘若斷了大慈悲性種子。如那樣吃醉蝦的人。於愛人的事也恐怕不大能夠圓滿的了。”
再說對女性的仇視。如果用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部書的作者。設若真是那位施耐庵的話。那他的成長期一定遭受過女子的“虐待”而產生異樣的心理。是以小說中略為象樣的女子注定下場極慘。而好漢堆裡的三位女士只聽她們“母夜叉”“母大蟲”“一丈青”的綽號。便知一定是幾乎泯滅了大部分女性特徵尤其是心理特徵的。
女子之苦。本是自古皆然。而在這書裡又尤甚之。周氏兄弟之後。對女子命運關注最深摯的是舒蕪。他的《哀婦人》便是痛切之書。把這部文集和《水滸》對照而讀。亦是沈慟之至。
從幼小時候聽《水滸》故事以來。以往喜歡的英雄人物逐漸黑化而不願再提。唯有魯達智深和尚還值得喜愛。若說其好處便是天真的童心。除了不慎打死鄭屠外。他幾乎不嗜殺。為弱者出頭而想出切數十斤肉餡的辦法取巧而好。大鬧五臺山亦只是毀了亭子山門硬要和尚們吃肉。桃花山下冒充美嬌娘痛打小霸王讓人覺得他的嫵媚。大相國寺收拾無癩的幾招亦乾淨俐落。拯救林教頭大鬧野豬林一路護送到滄州更可見其高誼。包括最後遇潮而化的莊嚴往生。這點點樁樁。無一不是在那個戾氣深濃的氛圍裡難得的光與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