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小说《泳镜》

《泳镜》
范典/文
他走进门时，我刚巧抬起头在想问题。
他脸色腊黄，两个眼窝凹陷进去，身子微微佝偻着，因为是夏天，穿了件烟灰色的衬衣，胸前的口袋垂下来，活像受了委屈嘟出来的下唇。
“医生，”他走到我跟前，在那张干枯的脸上堆出一个笑来，“请问，男科找哪位？”
“挂号了吗？”
他愣了一下，那只下垂在胸口的“嘴唇”于是也跟着抖颤了一下，他“哦”了一下，连忙指着门口的走道，问：“二楼好挂吗？”看到我点头，他连忙又赶到门口去，不一会儿，又跑过来，这一次，他在我面前坐下来。他的左眼皮有些耷拉，眼神看起来涣散。
“医生，是这样的——”他一张开嘴，便可以见到一口屎黄牙七倒八歪地横陈在牙床上，“最近老是失眠，困也困不着翻来覆去的难受，老是有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一闭上眼睛，就像挤到人堆里拔也拔不出，他们说是更年期……”说着，他自顾自地咧开嘴笑，看起来样子很滑稽。他身子瘦小，两鬓斑白，头顶稀稀落落只剩一点头发，露出青白色的头皮来。“更年期是这样否？”
我看了一眼他病历卡上的名字：顾长白，男，４２岁。才４２岁哦，看起来有些老态。我说：“先诊断看看，别人说的不要全信。你最近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就是睡不着，一躺上床，什么事情都出来了，什么人都在晃……”因为激动，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除此之外呢？”我打断他。
“除了这个，啊，还有的还有的，”他往门口看看，似乎恨不得跑过去将那扇门给关起来。他先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把脖子伸长到我这边，说：“那个事情做不来了。”看这样子，跟做间谍工作似的，让我差点笑出来。我尽力抑制着，听他继续说下去。“医生，看你年纪轻轻的，肯定体会不到我的苦楚，现在，就算女人脱光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也，我也……不行了！”他放下那种讨好的表情，嘴角耷拉下来：“我也没做过坏事，老天把我搞成这样，你看，”他让我看头顶，头发悉数掉落，残留的一片蓄长了搭在鬓角。
“你平时吸烟厉害吧？”我问，他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
“平均一包吧，以前更多，抽不起啊。”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来，递给我一根，我摆摆手。
“烟还是尽量少吸，对身体不太好。”
“可我年轻时也吸的，也没什么事。年纪大了就是困难，但我也不算七老八十的，怎么就这副德性了？”他的左眼皮耷拉着，嘴唇抖了抖。他说：“医生，我怀疑有一件事，不知道是不是有关系……我，好几年前捡到一副很奇怪的眼镜，不，是泳镜，就是那种游泳时候，在水里戴的，蓝色的。”
以下就是他讲的故事了。
我那年３５岁吧，因为老婆前两年车祸死了，带着一个儿子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很拮据。于是把儿子放在父母家寄养着。虽然日子艰苦，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迷上了游泳。本来是人家散场后溜进去游一通，多去了几次就被管理员发现赶了出来，只好买票去，为了省钱，专门游早场，凌晨５点就起床。游泳馆真是好地方，既可以洗澡又可以结识一帮朋友，这样生活就不孤单了，以前我以为除了工作，就是回家睡觉——哦，我忘了跟你说，我的工作是会计，整天就要算账，算得头脑发昏，钱么只赚来一点点。我也不知道，生活开始丰富起来了。真正开始，倒是从那副泳镜开始的。
那天，我洗完澡，发现有副蓝色的泳镜被人遗忘在长凳上，于是捡回了家。这眼镜很普通啊，没什么特别，可我也不知道是谁留在那儿的，就一直放在家里。等过了两个月，我开始戴上它到泳池，因为我发现很多人戴的跟我这个差不多，就算被人认出这是他遗忘的，我也可以狡辨。
那副眼镜很奇怪，在陆地上戴上去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入了水，把我给吓了一大跳。那些水里漂着的男女一律全是光溜溜的，什么衣服都没穿。我当时立刻把眼镜挖开一角，再去看，又穿了衣服。原来它是透视镜啊，我没想到会这么神奇。平时我都游１０多个来回，那天不游了，潜到水底下，看那些来来回回的男人女人，看得那个开心啊。我甚至看到我喜欢的那个工大女教师她下腹部那条蚯蚓一样的手术刀疤，我也看到几个老妇女干瘪的乳房，当然，那些还未长大的少女的阴阜也看得异常清楚……我面红耳赤的回到家里，每天心里七上八下的，就像有股无名火在烧着，不停的烧——你也知道，我是死了老婆的男人，３５岁我还壮得很，胃口也跟头牛似的，不像现在，瘦得可怜，饭也吃不下了。那时，我真的是饥渴啊，特别是每天去游泳，还看到那么多鲜亮的肉体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有一个办法，就是每天用手解决问题，以前不是有句话么——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如果我去轧姘头，随便找个女的消消火，费钱得很，儿子再大几岁要上幼儿班，总要我来交钱，浪费给女人还不如花在自己小孩身上，这点我是想得很通的。所以，就算再烧得厉害，我就用手解决，有时一个晚上两三次，把自己搞得累了，眼前那些赤光伶当的人影才不会晃得厉害。
我每天把泳镜藏在自己那只脱了皮的公文包里，生怕被人偷了，还特别放在夹层。白天因为游过泳，冲动来了没法解决，就躲到单位的卫生间里，只要闭上眼睛，女人的身体就浮现出来，控制也控制不了。不过，同事都说我红光满面的，是不是有了新的对象，我说都一把年纪了，还找什么对象，一个人过过也轻松自在的。财务部有位大姐很是热心，要给我介绍对象，说是她们家有个租户，是个姓张的寡妇，带着个女儿一起生活，倒是可以撮合撮合，两个人组成个家庭总比一个人要强。我去见了，挺清秀的一个人，丈夫是得重病死的，撇下孤儿寡母的倒也可怜，她话不多，跟你说话时眼睛看也不看你一眼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后来竟然打我儿子，脸都肿起来。我那天回家见儿子这样，便把他带到爷爷奶奶家里，从此不踏进那个女人家里一步。那时我跟她在一起，还每月给她母女三百块生活费，全当是打了水漂，幸亏没结婚，否则还要分家产。跟女人么，调调情就够了，讲到一起生活那是太累了，什么柴米油盐全要仗着你，就当你是个钱桶，不，是摇钱树。我是什么？一个会计而已，又是在个人单位打打工，拿拿固定工资，能养活两条命已经了不起了，可她倒是忘恩负义，把我儿子当畜牲一样给打了。后来，我再不找女人一起生活了，到游泳池里过过眼瘾就够了。年纪大上去，感觉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棒的，因为有一把火烧着，好像全身力气没地方出。
不过，去游泳池多了，老是那么几个人，我也看得厌了。便去不同的游泳池，有一个大学旁边的游泳馆，我经常去，那儿的女学生多，身体多嫩啊，看得我真恨不得去摸上两把。后来出事情了，我潜到水底下一动不动看人时，被那里的管理员给逮着了，他们把我押到池边，然后问我是不是对女孩有企图，他们已经接到很多女学生反映这样一个问题了——有男人在水底下色眯眯的打量她们！这可是出了笑话，看人也有错吗？她们自己要穿成三点式，还怕被男人看啊。我争辨了几句，有个瘦长个儿的男青年一把摘下我的泳镜，翻过来翻过去打量半天，最后扔给水池里一个男人，让他往水里瞧瞧。这一瞧，彻底把我给瞧垮了。
这事给单位领导知道了，找过我谈话，说那泳镜已经被游泳馆没收，公安局正在作检验，有关事宜还需要我到公安局去录口供。我从来没出过这样的糗事，想想看，我近四十的人了，清汤寡家一个，在别人眼里，我正直、忠厚，没想到我会这么色，这让我在单位怎么做人？我甚至看到财务部的大姐跟出纳员小李在我背后使眼色，几个业务员在谈论风流艳事，我一走过去就拉住，硬要我谈谈泡妞的秘诀，我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出事后的第二个月就辞职了。
本来想找个轻松的工作，像仓管员什么的，日子过得去就行了，也不指自己能怎么样。游泳也好久不去了。可是没等我找到新工作，公安局来人了，把我带了去，说是他们的头儿要亲自过问那副泳镜的事情。我到那边的时候，他还装得挺严肃的，点了根烟，像个狗熊那样看着我，想把我吃了也别装腔作势，一脸凶相，逞什么强。我看他这副样子，心里的确紧张得很。他把身边的工作人员给支开，然后语重心长跟我说：“你知道那副眼镜派什么用场么？知道吗？”他说话有个特点，老是把尾调加重，好像要强调什么似的。
看他那副德性，肯定没有好事，果然，他说了两句话我就整个吓瘫了。他说那副眼镜是国外间谍专门来搞特务工作的，这事公安局不会放松警惕，一定会追查到底。听到“特务”两个字，差点把我屁都给吓出来，当时我就坐不牢了，交待了那副泳镜的来龙去脉。听了我这番介绍，他倒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递了根烟给我。他说大家都是男人，他可以体谅我这样一位失去老婆又正值壮年的男人对性的渴望。我问他，如果认定有罪的话，我会判上几年，他说轻则２０年，重则无期徒刑。我张着嘴巴抖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了我半天，反而笑了。我真想不出来，这种做大官的人竟然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还笑得出来，真的是不拿老百姓的命当回事啊。当时我没响，倒是他响了，他拍了拍我的手，笑笑说：“顾同志，这样吧，这个案子是由我亲自来操作的，如果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倒是可以把它给撤了，你什么牢都不用做。”接着他谈到条件，就是让我说出这副眼镜的更多玄机，比如有没有什么摄录功能，比如有没有什么在陆地上使用的按钮，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我保证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记得他当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但还是笑，笑得就不自然了。我知道他想把泳镜占为私用，单从他眼睛里透出来的那一抹冷意凜凜的光，我就知道这人有熊一样的性欲望，他想透过泳镜获得更多心理上的快感。
结果还能怎样，他为了想独吞那副眼镜，设计了一个方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仿制的泳镜让我踩破，故意让他手下认为是我因为情绪激动把罪证给毁了。这样，我仅仅被拘留了一周时间就被放了。回到父母家待了两星期，我怕再出什么事，一个人离开了那座城市。过去好几年了，可是我头脑里仍映满那些白花花的肉体，那副泳镜更像是一个摄像头，把我看到过的图像都映到我脑子里了，我每每想起，就要自我解决一下。身子也是这样一天天垮下去了，人也老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现实社会里，我胆小得很，连跟别人谈起女人都会害怕得很，可是一到夜晚，一回到我那张床上，我好像挤到白花花的肉堆里。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到医院去看医生，怕一说起泳镜的事情，医院就通知公安局把我给抓去了。就这样担惊受怕的活着，别人还以为我得了什么病，为了戒除那种搞垮身体的做法，我不停吸烟，烟就跟我的魂儿一样，不停地吸进去，才能浇灭那团火。后来身体里的火没有了，但整天身体发飘，跟神仙似的。我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三年多了，一直没有回老家，怕这副样子把家里人给吓坏了。直到三个月前，从报纸上得知那个公安局长因为在外头包养多个情妇被人拉下马，我才一下子松下劲来。那天，我在那间小出租房里走来走去，高兴得几次跳起来，那副眼镜还是起了作用，把坏人给拉下马了。那些做官的一定是控制不了欲望越陷越深，把自己给毁了。听说那眼镜现在被广泛运用到深圳那些边防区域，在罗湖口那里，来来往往的，走私贩什么的，身上藏着什么带着什么，一定一眼就看出来了。就是不知道那些警察是不是要穿着潜水服，在水缸里游来游去？这样也好，又装饰了城市——不是有一种叫行为艺术吗？——又干了实事。哎，早知道，我就不捡那副眼镜，惹出一大堆麻烦出来。
讲到这里，他搔了搔脑壳上并不多的头发，朝我“嘿嘿”笑起来：“我儿子今年已经１４岁了，听说考上县里的重点初中，下半年就开学了。我打算把身体弄好一点，然后带点钱回家。”
我听了半天，其间进来过几位病人，我都让他们找另一个办公室的医生。吸引我的倒不是他的病，而是那副泳镜。
我问他：“那副泳镜真的有这么神奇啊？”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是真的，我从来不骗人。”
“那你，睡不着觉是因为那些人——不，是那些女人的身体还会在你眼前晃吗？”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不置可否。他的左眼皮和胸口那只口袋耷拉得更低了，好像看到他那只眼睛里闪烁着什么。他抬起头问我：“医生，我到底患的是什么病啊？”
我笑了笑，说：“依你这样说来，应该找神经科，不该是男科，真的，作为男人，你完全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