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见解???
昆德拉的“梳理” 03-06 10:17 准确是一种美 分享 《小说的艺术》第一部分 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 1 一九三五年,埃徳蒙•胡塞尔在他去世前三年,相继在维也纳和布拉格作了关于欧洲人性危机的著名演讲。对他来说,形容词“欧洲的”用来指超越于地理意义之上(比如美洲)的欧洲精神的同一性,这种精神同一性是随着古希腊哲学而产生的。在胡塞尔看来,古希腊哲学在历史上首次把世界(作为整体的世界)看作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古希腊哲学探询世界问题,并非为了满足某种实际需要,而是因为“受到了认知激情的驱使”。 胡塞尔谈到的危机在他看来是非常深刻的。他甚至自问欧洲是否能在这一危机之后继续存在。危机的根源在他看来处于现代的初期,在伽利略和笛卡尔那里。当时,欧洲的科学将世界缩减成一个简单的、科技与数学探索的对象,具有单边性,将具体的生活世界,即胡塞尔所称的die Lebenswelt,排除在视线之外了。 科学的飞速发展很快将人类推入专业领域的条条隧道之中。人们掌握的知识越深,就变得越盲目,变得既无法看清世界的整体,又无法看清自身,就这样掉进了胡塞尔的弟子海德格尔用一个漂亮的、几乎神奇的叫法所称的“对存在的遗忘”那样一种状态中。 人原先被笛卡尔上升到了“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地位,结果却成了一些超越他、赛过他、占有他的力量(科技力量、政治力量、历史力量)的掌中物。对于这些力量来说,人具体的存在,他的“生活世界”(die Lebenswelt),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意义:人被隐去了,早被遗忘了。 2 然而我认为,将这一如此严峻地看待现代的观点看作是一种简单的控诉会很幼稚。我倒认为两位伟大的哲学家指出了这一时代的双重性:既堕落,又进步,而且所有人性的东西一样,在它的产生之际就蕴含了其终结的种子。在我看来,这一双重性并不贬低欧洲的近四个世纪。我因为不是哲学家,而是小说家,尤其眷恋这近四个世纪。事实上,对我来说,现代的奠基人不光是笛卡尔,而且还是塞万提斯。 也许两位现象学家在对现代进行评判的时候忘了考虑到塞万提斯。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假如说哲学与科学真的忘记了人的存在,那么,相比之下尤其明显的是,多亏有塞万提斯从而形成了一种伟大的欧洲艺术。这一伟大的欧洲艺术正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究。 事实上,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分析的所有关于存在的重大主题(他认为在此之前的欧洲哲学都将它们忽视了),在四个世纪的欧洲小说中都已被揭示、显明、澄清。一部接一部的小说,以小说特有的方式,以小说特有的逻辑,发现了存在的不同方面:在塞万提斯的时代,小说探讨什么是冒险;在塞缪尔•理查森①那里,小说开始审视“发生于内心的东西”,展示感情的隐秘生活;在巴尔扎克那里,小说发现人如何扎根于历史之中;在福楼拜那里小说探索直至当时都还不为人知的日常生活的土壤;在托尔斯泰那里,小说探寻在人作出的决定和人的行为中,非理性如何起作用。小说探索时间:马塞尔•普鲁斯特探索无法抓住的过去的瞬间;詹姆斯•乔伊斯探索无法抓住的现在的瞬间。到了托马斯•曼那里,小说探讨神话的作用,因为来自遥远的年代深处的神话在遥控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等等,等等。 从现代的初期开始,小说就一直忠诚地陪伴着入类。它也受到“认知激情”(被胡塞尔看作是欧洲精神之精髓)的驱使,去探索人的具体生活,保护这一具体生活逃过“对存在的遗忘”;让小说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理解并同意赫尔曼•布洛赫②一直顽固强调的: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说,若不发现一点在它当时还未知的存在,那它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说。知识是小说的惟一道德。 我还要在此加上一点:小说是全欧洲的产物;它的那些发现,尽管是通过不同的语言完成的,却属于整个欧洲。发现的延续(而非所有写作的累积)构成了欧洲的小说史。只有在这样一个超国家的背景下,一部作品的价值(也就是说它的发现的意义)才可能被完全看清楚,被完全理解。 3 一直统治着宇宙、为其划定各种价值的秩序、区分善与恶、为每件事物赋予意义的上帝,渐渐离开了他的位置。此时,堂吉诃德从家中出来,发现世界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在最高审判官缺席的情况下,世界突然显得具有某种可怕的暧昧性;惟一的、神圣的真理被分解为由人类分享的成百上千个相对真理。就这样,现代世界诞生了,作为它的映象和表现模式的小说,也随之诞生。 笛卡尔认为思考的自我是一切的基础,从而可以单独地面对宇宙。这一态度,黑格尔有理由认为是一种英雄主义的态度。 塞万提斯认为世界是暧昧的,需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惟一的、绝对的真理,而是一大堆相互矛盾的相对真理(这些真理体现在一些被称为小说人物的想像的自我身上),所以人所拥有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种不确定性的智慧。做到这一点同样需要极大的力量。 塞万提斯那部伟大的小说究竟想说什么?关于这一点已有大量的文献。有的认为是对堂吉诃德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的理性化批评。有的则认为是对同一种理想主义的颂扬。这两种阐释都是错误的,因为它们都把小说的基础看作是一种道德的态度,而不是一种探询。 人总是希望世界中善与恶是明确区分开的,因为人有一种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评判。宗教与意识形态就建立在这种欲望上。只有在把小说相对性、暧昧性的语言转化为它们独断的、教条的言论之后,它们才能接受小说,与之和解。它们要求必须有一个人是对的;或者安娜•卡列宁娜是一个心胸狭滥的暴君的牺牲品,或者卡列宁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的牺性品;或者无辜的K是被不公正的法庭压垮的,或者在法庭的背后隐藏着神圣的正义,而K是有罪的。 这一“或者/或者”,实际意味着无法接受人类事件具有本质上的相对性,意味着无法面对最高审判官的缺席。正是由于做不到这一点,小说的智慧(不确定性的智慧)变得难以接受,难以理解。 4 堂吉诃德启程前往一个在他面前敞开着的世界。他可以自由地进入,又可以随时退出。最早的欧洲小说讲的都是一些穿越世界的旅行,而这个世界似乎是无限的。《宿命论者雅克》一开头就抓住了两个主人公在路上的情景;我们既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他们所处的时间既无开始,也无终止;他们所处的空间没有边界,只是处于欧洲之中,而对于欧洲而言,未来是永远不会终结的。 在狄德罗之后的半个世纪,在巴尔扎克那里,遥远的视野消失了,就像被现代建筑遮住的风景。这些现代建筑是些社会机构:警察局、法庭、金融与犯罪的世界、军队、国家,等等。巴尔扎克的时代不再具有塞万提斯或狄德罗那种乐呵呵的悠闲。他的时代已登上了被人称为历史的列车。上车容易下车难。然而,这趟列车还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它甚至还有些魅力。它向所有的乘客许诺,前方会有冒险,冒险中还能得到元帅的指挥棒。 再往下,对爱玛•包法利来说,视野更加狭窄,以至于看上去像被围住似的。冒险已处于视野外的一边,对冒险的怀念是无法忍受的。在日常生活的无聊中,梦与梦想的重要性增加了。外在世界失去了的无限被灵魂的无限所取代。个体具有无法取代的惟一性的巨大幻觉,最美的欧洲幻觉之一,绽放开来。 但是,当历史,或者历史的残留物,即一种全能的社会的超人力量,控制人类的时候,灵魂是无限的这一幻想就失去了它的魔力。历史不再向人许诺元帅的指挥棒,它甚至不肯向他许诺一个土地测量员的职位。面对着法庭的K,面对着城堡的K,又能做什么?做不了什么。他至少可以跟他之前的爱玛•包法利一样去梦想?不,境遇的陷阱太可怕了,像一个吸尘器,将他的所有想法与所有情感都吸走:他只能不停地想着对他的审判,想着他那土地测量员的职位。灵魂的无限,假如有的话,至此已成了人身上几乎无用的附庸。 5 小说的道路就像是跟现代齐头并进的历史。假如我回过头去,去看这整条道路,它让我觉得惊人的短暂而封闭。难道不就是堂吉诃德本人在三个世纪的旅行之后,换上了土地测量员的行头,回到了家乡的村庄?他原来出发去寻找冒险,而现在,在这个城堡下的村庄中,他已别无选择。冒险是强加于他的,是由于在他的档案中出现一个错误,从而跟管理部门有了无聊的争执。怎么回事在三个世纪之后,小说中冒险这一头号大主题怎么了?难道它已成了对自己的滑稽模仿?这说明了什么?难道小说的道路最后以悖论告终? 是的,我们可以这么认为。而且悖论不止一个,悖论有许多。《好兵帅克》可能是最后一部伟大的通俗小说。这部喜剧小说同时又是一部战争小说,故事发生在军队,发生在前线,这一点难道不奇怪吗?战争和它的残酷到底怎么了,竟然变成了提供笑料的题材? 在荷马那里,在托尔斯泰那里,战争具有一种完全可以理解的意义:打仗或是为了得到美丽的海伦,或是为了捍卫俄罗斯。帅克与他的伙伴向前线挺进,却不知道是为着什么,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对此根本就不感兴趣。 那到底什么是一场战争的动机,假如既非海伦又非祖国?仅仅是出于一种想确证自己力量的力量?也即后来海德格尔所说的“意志之意志”?然而,这种东西不是在古往今来的所有战争后面都存在着吗?当然是的。但在这里,在哈谢克笔下,这种东西甚至都不试着通过一种稍微理性的调子来加以掩饰。没有人相信宣传的胡说八道,甚至发布宣传的人也不相信。这种力量是赤裸裸的,就像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一样赤裸。事实上,法庭处决K,没有任何好处,同样,城堡搅乱土地测量员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昨日的德国,今日的俄国,想要统治世界?为了更富裕吗?为了更幸福吗?不是。这种力量的进攻性完全没有利益性,没有动机;它只想体现它的意志;是纯粹的非理性。 所以卡夫卡与哈谢克让我们面对这一巨大的悖论:在现代,笛卡尔的理性将从中世纪继承下来的价值观一个个全部腐蚀殆尽。但是,正当理性大获全胜之际,纯粹的非理性(也就是只想体现其意志的力量)占据了世界的舞台,因为再没有任何被普遍接受的价值体系可以阻挡它。 这一悖论在赫尔受•布洛赫的《梦游者》中得到了出色的揭示,它是我喜欢称为终极悖论的悖论之一。还有别的终极悖论。比如:现代一直孕育着梦想,梦想人类在被分为各个不同的文明之后,终有一天可以找到一体性,并随之找到永恒的和平。今天,地球的历史终于形成了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但却是战争,游动的、无休止的战争,在实现并保证这一长期以来为人所梦想的人类的一体性。人类的一体性意味着:在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逃避。 ①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英国小说家。 ②Hermann Broch(1890-1930),奥地利小说家。 文章来源: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8)第3-1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