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天庭史
长大一点后,“鬼”这个字对我的魔力就渐渐消失了。虽然在翻字典的时候,偶然看到“魑魅魍魉”在部首表里同时出现,还是会心头一震,想已经被我和爸爸妈妈否定掉的它们原来这么厉害,竟然有人不吝于一连为它们发明了四个名字。
开始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就意味着我被坚定不移地和那些鬼故事隔离了开来,虽然那些丑陋的东西渐渐退出了我想象中的舞台,不过,却仍有一些神秘之物和我的脑袋紧紧相连。因为,小孩子总是会胡思乱想的呀。
比如说,可能是出于一种能够显得与众不同乃至于鹤立鸡群的愿望吧,我总是希望自己可以长出尾巴来。能够支撑我这个梦想的微弱证据,当然就是“人猿进化论”了——因此,看到电视剧《西游记》里孙悟空竟然没有一条栩栩如生的尾巴,我甚至暗暗生出了大大的鄙夷。那种感受,和九斤老太念叨着“一代不如一代”时是别无二致的。在我心中,如果孙悟空能再长一条真的猴子尾巴的话,他会显得更加完美。
或许,长尾巴的愿望还和我从小就分外腼腆有关,当我在注音版的《十万个为什么》里读到,猫和狗都可以通过尾巴的不同动作来显示自己的情绪,我觉得拥有一条能够传情达意的尾巴实在是太幸运了,那意味着可以少和大人说很多的话。要知道,对我来说,与大人们进行所谓的情感交流,适时地微笑和大笑,才是最让我精疲力竭的事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长尾巴都是我最虔诚的愿望,可是,在自我感觉已经有过种种优秀表现之后,尾巴还是迟迟没有长出来的迹象,看来上帝不愿满足我的这个愿望,这使我有些灰心丧气——但我仍然常常自我勉励,我一定还保留着长出尾巴的潜能,总有一天我会叫人大吃一惊的。哦,不得不说,我也把对奇迹的一部分期望寄托到了那些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无论是哪个胎儿,它对尾巴的感觉一定会比我要真实一些吧。
此外,我还很喜欢自言自语。任何一个做过小朋友的人,一定都会明白,做小孩子意味着要拥有一种多么乏味和枯燥的生活,处处都是限制:晚上八点钟、糖、红绿灯、水、火、组成插座的小洞洞……出于对这种现实的不甘,我不禁开始了想象之中的反叛。
比如说,每天傍晚,当我带着无限的幽怨蹲在家门前刷牙的时候,我不禁开始向天上的星星们发问,我真的搞不明白一件事:你们说,爸爸妈妈他们怎么就能知道我不是天上的小仙女下凡呢?
在我心里,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我从天上来,只是为了完成父皇对人间的考察工作而不得不暂住在这里,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要回到天上去,告诉他们我在世间的一切奇闻与历险。而此时的爸爸妈妈,他们,他们应该是知道的呀,他们只是为了配合父皇,所以在演戏吧:可是,既然如此,他们怎么还敢每天逼迫我刷牙呢!
这样的思考一直会延续到第二天,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边瞎转悠,心里已经开始准备重回天庭时候的台词:当我还在人间的时候,我的代理爸爸妈妈对我都很好,我们就让他们长生不老吧。嗯,还有一个邻居阿姨,长得很漂亮;我还有一些亲戚,我的奶奶、外公外婆他们;还有院子外面,一些陪我玩过游戏的小孩子,他们都很好,也可以享受青春不老的待遇,要叫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当然,这样的台词每天都在变化,一切都视爸爸妈妈有没有百分百地满足我的要求,有没有惹我生气。倘若前一天挨了骂,那么,在做我的“总结陈述”的时候,可就少不了一番纠结了。那时,我可能会规定,爸爸的寿命应该从十万年减少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倘若我认为一个人的寿命应该锐减到一万年,那说明他可真是与我结下深仇大恨了。
有时候,我在脑海中所编写的天庭史会极其复杂,大概和在幼儿园所看的奥特曼战士的事迹有一定的关联吧,而战斗的转折点似乎常常是围绕着我这个七公主——试问,哪个小朋友不喜欢“7”这个数字——但这类复杂天庭史的坏处在于,到了第二天,我往往就会忘记其中的大部分情节,于是不得不从头编起。在这个意义上,我是十分能够理解荷马史诗的伟大与艰苦不易的。
但事实上,我意识到,由于这部天庭史始终只有我这一位讲述者,其实我直接成为最高统治者也未尝不可,虽然我还无从得知,该如何恢复自己的神力。而我的独裁统治,也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永远和自己爱的人与事物生活在一起。
有时,妈妈的同事会注意到低着头在那儿瞎转悠的我,忍不住走近,打断我的沉思,说道:“你刚刚一直在讲些什么啊?”
我被突然出现的她吓了一跳,心慌地否认:“没有,我没有说什么。”
“我看了你好久了,明明听到你在念叨什么。是什么故事,也讲出来给我听一下嘛。”
我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不知道该从何讲起。只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着头走开。问题在于,我把我们的生活编排得如此幸福,却丝毫没有给这位陌生而和善的阿姨留下一席之地,此刻见到她,多让我感到愧疚呀。打死我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