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解封后的巴黎城瞬间满血复活,可谓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们如同刚学会飞行的雏鹰,猎奇地翱翔在自己的领地,庆祝着重获自由的同时,竟有新一轮暖阳相伴。病毒?且随风去吧。
人云,罗马是一座值得用脚步细细丈量的城市,巴黎又何尝不是。曾想过有生之年,走遍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看透其中的每一种人世浮华。但作为人间烟火从不间断的不夜城,过多的嘈杂容易令人在走遍街巷的时候难以看透浮华,所以禁足期间的夜晚,实为品味这座城市的天赐良机。
法国人皆以为,人生应尽情放纵。于是上周五的夜间,我一番暴走,想饱览那些平时只能够数人头的地标。虽说以住址为圆心,一公里为半径画地为牢,但解封在即,又值深夜,想来警察叔叔不会这么尽职。十点一刻,下楼穿过永远记不住名字的Marcel Achard小广场,踏上最熟悉的Faubourg du Temple街,竟然天降小雨。巴黎的四面有很多叫做Faubourg的街,指的是原为郊区,后来成为城区的地方。这条街从Belleville到共和国广场是舒缓的下坡路,是巴黎那种典型的狭窄又不太平坦的石板路,倏忽间有了“天街小雨润如酥”的快感。两边多为华人和阿拉伯人开的食品或日用品小店,一间间逼仄地遍布于三四层高的小楼前,这个时间已大门紧闭,二楼的灯光亮起,或许正在吃晚饭后的甜品。从前,健完身后,我经常光顾这里的Kebab店,阿拉伯小哥一层层地刮下烤架上的肉,电视总是播着阿拉伯语新闻,与我这个用餐的亚洲脸格格不入。


到达République,视野瞬间开阔,玛丽安娜的背影映入眼帘。女神身着长袍,肩披绶带,右手高举橄榄枝,左手紧握人权宣言,耸立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似乎面临任何苦难都要誓死捍卫共和国。雕塑由莫里斯创作,矗立在广场中心,正是巴黎3区10区和11区的交汇点。广场是七条道路的终点,四围店铺林立,于是辟出了一个大长方形的人行区域,沿四周设了几节台阶,并稀疏地种植了一些树苗,再无他物,历来是大型聚会的良好场所。经常去的健身房昔日门庭若市,如今除了一些流浪汉和几个夜猫子空空荡荡。转到女神正面,以敬畏的心情拍摄两张照片,随后右转进入博马舍大街。

博马舍大街连接了共和和巴士底两大广场,是3区和11区的界道,不知是人踪难觅还是最难将息,竟觉一丝冷风吹过。第一次丈量这条街,两边多为奥斯曼建筑,很有小资的气息。路过一家很别致的剧院,虽数月无人上座却仍灯火通明,一位黑人姑娘裹着头巾挎着提包站在路边,似乎是在等红灯,又似乎是在等车,又似乎只是站在那儿,一对纯金的耳环在夜色中闪烁着微光。路过一家瑜伽用品店,橱窗里的模特一位双盘而坐,一位合十而立,在夜色中犹显意境绵长。


巴士底,圣马丁运河的起点,大革命开始的地方。这个广场不太规则,大致呈马蹄形。纪念七月革命的光荣之柱在广场中央直插云霄,爬满浮雕的青色柱身在黢黑的夜幕里有些隐晦,但柱顶的自由精灵金光闪闪,那穿破无边黑暗,欲将自由洒向人间的光辉震彻心灵。对面崭新的巴士底剧院如今取代巴黎歌剧院,成为了最重要的常规演出场所,正门的数十级台阶上昔日里总是坐满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文艺青年,微风吹起姑娘们的长发和裙摆,却吹不走心底淡淡的哀愁。去年初夏,曾与师妹一起在此欣赏莫扎特的《魔笛》,演员都很青涩,声效也差强人意,没能达到想象中应有的那番震撼,比如一听就应起鸡皮疙瘩的夜女王咏叹调。后来那段时间,频频翻阅剧院的官网,期待着下一个演出季多看一些名剧,结果季节到了剧院没了。

从巴士底到圣路易岛有一条笔直的马路,亨利四世大街,宽阔平坦,绿荫环绕。亨利四世是波旁王朝的开国君主,颇有作为,结束了法国的宗教战争,颁布了《南特赦令》。一座亮如白昼的商店是整条街上最靓的仔,凑近一看原来是卖灯的。静默在巨大橱窗里的吊灯台灯落地灯从古典到现代,从奢华到简约,千姿百态,琳琅满目,彰显着法式审美,看得我不舍得继续向前。快到塞纳河时,左手边一座气度不凡的建筑恢弘而庄严地扎根于夜色之中,门上悬挂的两盏洛可可壁灯受雨后潮湿地面的反射更显光亮,照耀着排列于大门两侧墙壁上的一幅幅黑白照片,照片主题不一,上方还悬挂国旗,为冷漠的墙面增添了不少生气。又凑近一看,是La Garde Républicaine,共和国卫队。次日咨询了Marc,才知是宪兵队的巴黎分支。


又一条笔直的街将圣路易岛一分为二,与亨利四世大街交汇于Sully桥。岛上居民不多,偶尔灯亮处还有年轻人开着临街的窗子在聚会,谈话声异常刺耳。独居的老人领着长毛大狗,竖着衣领快步走过无人的街角;穿着吊带的大姐沿着岛上的道路夜跑,气喘吁吁之际停下脚步,趁着远处法兰西学院的灯光还未熄灭锻炼一下夜间摄影技巧。主街很窄,两边照例有一些可爱的店铺和餐厅,但死气沉沉仿佛几个世纪都没有开过门。经过了那年和Paul一起吃饭的餐厅,恍如隔世。那天,他第一次介绍女友给我认识,去年10月底,回国前参加了他们的暖房趴,而今两人一起住在Saint-Ouen的公寓里,岁月静好。

穿过圣路易桥,上了西岱岛,来到圣母院背后。昔日万人来朝的钟楼怪人之家如今漆黑一片,沦陷在一堆又一堆的建筑材料之中。四周已经用隔板围起,板上展示着当日火灾和救援的一些照片,以及修复计划。高处,建筑的内部承重结构完全裸露,像一个被剥了皮割了肉的人所露出的骨架。事发已经一年有余,再见仍触目惊心,纵然完全修复,恐再也找不回那年夏天,纵情跳舞的艾丝美拉达身后那座完好无缺遗世独立的圣母院。
圣母院的对面就是警察总署,正门的霓虹灯用红白蓝勾勒了一个巨大的国旗,几名警官正在门口闲聊。考虑到明显超出可活动范围,不便与警察叔叔交流,我便折回北岸,到达了市政厅。
市政厅广场上稀疏地坐着几个人。墙上撤去了彩虹条幅,门口没有了沙滩排球的市政厅一改往日的烟火气,变成了一座恐怖故事里的古堡。一道道重复的拱门和一尊尊被灯光照得鲜活的塑像寒气逼人,无形中似乎对人耳语,来吧,you can check out any tim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大钟以上,灯光渐弱,青色立柱黑一段白一段地漂浮在夜幕中,阴森而肃穆。

从警察局背后的街折回左岸,抵达圣米歇尔喷泉。白天,这里总是有很多艺人,手风琴、长笛、小提琴、手鼓,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乐器,波西米亚气息尤为浓厚。左手边那两家临街的咖啡馆也总是座无虚席,迎接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游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疫情过后,想必又是送往迎来。

沿着拉丁区蜿蜒的羊肠小道回到河边,看到众多昔日里欺诈游客的快餐店和小酒吧关门大吉,不知该不以物喜,还是不以己悲。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残旧的圣母院退守阴沉的夜幕里,与身后的大吊车古典现代总相宜。莎士比亚书店所在的小楼正在装修,黄金时代的文学气息惨遭现实破坏,如同这座城市时刻在发生的一样,到处修修补补敲敲打打,以法国人那极慢的节奏一点点地用烂尾毁掉经典。

临河更觉一丝微凉。偶尔,骑着单车的小哥按铃而过,瘦削的身影在路灯下更显单薄,拖着白线的耳塞和凌乱的卷发一起迎风抖动,透露着尽快回到住处的一丝焦急,无论那里是否有灯守候。经过阿拉伯文化中心,便回到了Sully桥。桥头,一对恋人在忘情谈笑和亲吻,对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置若罔闻。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过兴许也只是姘头,不然何以停留在半夜的寒风中不愿回家。多情而又滥情的法国人。过了河,才发现桥尾的公园中有一小块巴士底监狱遗留的基石,上面乱七八糟地刻着一些字,石缝里生出了一些杂草,想是许久没有清理过了。待来日晴天来这里一探究竟吧,顺便探索一下马路对面那家看上去无比奢华的餐厅。

回到巴士底广场已过半夜,两位警察大叔将摩托停在路边,兴致不减地聊着天,也许是总结着今天一天巡逻的遭遇,也许是讲述着某一日与情人在Sully的桥头放肆亲热,无从得知。广场中央不知何故歪歪扭扭摆放着几把椅子,一个黑人小哥弯腰而坐,面前紧挨的一把椅子显然是挪过来的,经过时发现上面摆了一个黄色的塑料餐盒,比盛放的薯条颜色略深,小哥拿在手中刚吃了一半的kebab在寒风中早已没有了温度,但他似乎吃得津津有味,在饥饿面前,人们是不会考虑冷暖的。我走过时,他抬起了头,看面容断不过二十岁,可黯然的双眼早已没有了少年应当具有的锋利和警惕。脚边,瘪了一圈的绿色Uber Eats大包格外显眼,似乎今晚的餐终于送完了;送餐的脚踏车躺在路边,累到轮子都不再转动。因为距离很近,又双目对视,我下意识地对他说Bonsoir。他的嘴里正塞满食物,一时情急咽下一大口,又因急促涨红了脸,赶忙回答一句Bonsoir。起初,我因为给他造成了尴尬而心怀愧疚;而走过之后,一阵莫名的心酸涌上心头。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过早挑起生活的重担,忍饥挨饿为别人送餐直至半夜,之后才能坐在空无一人的广场默默吃下不知何时就已放在包里的自己的晚餐,而即便如此,他在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招呼时,仍然如此礼貌。这个世界从来不是公平的,成年人的世界里也从没有容易二字。
转到Faubourg Saint-Antoine街,回想起以前每周去往球场时经过这里的情形。想来那时基本都在苦恼为什么自己的羽毛球如此不堪,而忽略了街两旁众多有趣的小店,这是一条多么值得细细闲逛的街啊。而后沿着Ledru-Rollin大街北上,这条街的住户明显增多,又或许这条街的人们比较爱熬夜吧。夜晚散步时,我很爱做的一件事就是透过窗户观察家中的摆设,以此推断主人的性情。巴黎的窗户大多宽敞透明,除非卧室,人们通常既不拉窗帘,也不落百叶窗。客厅的设计装潢虽各不相同,但总是能够看到书架和旁边悬挂的画,在一个高度文明的社会,文化生活的日常地位比发展中国家要高出得多。
到达伏尔泰广场,转向Roquette,迎面看到一个穿着帽衫和牛仔裤的小哥走来,正想一探是否帅哥,竟发现是自己。街角的餐厅竖立了一面与街道垂直的巨大镜子,夜色里竟不容易发现。两个多月的停摆,很多餐厅难以为继,于是人们想法设法出售外卖食品,毕竟生活要继续啊。尤为对于阿拉伯人和黑人,如果一个月没有收入,或许真的全家都要挨饿。很多餐厅日间便将一张桌子横置在门口,一来表示不可堂食,二来摆放着可外带食物的样品。有些只有酒,生啤,热红酒;有些准备了简单食物,三明治,烤鸡;有些几乎将食材都摆了上来,任君挑选。大难临头,最难的还是黎民百姓,前三千年,后三千年,终将如此。
路的尽头,是拉雪兹神父公墓。疫情结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好好逛逛,以了夙愿。想做的事一定要趁早,因为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从这里回Belleville是一条主干道,相当于内环,马路中间是一条林荫道,种满了梧桐,绿地和长椅点缀其中,将双向的车道隔了开来。路的左边,一对同性情侣正在门口道别,总也聊不完。亲吻之后,门外的男子扭头欲行,走了两步猛然回头,一把将门内的男子拥入怀中,久久不愿放开。何以在半夜道别,不知,自古多情空余恨。二楼灯亮处,一位黑人女子正在当窗熨衣,明天是有什么重要的场合?又走了两步,一辆汽车停在了路边,下来了两男一女,戴着口罩,穿着统一的制服,背后写着SamuSocial。他们走向树下坐在长椅上的一位年老妇女,尝试着与她交谈。老人带有很重的口音,而且神智似乎不太清楚,频频用手比划。与他正面对立的小哥理着圆寸,隔着口罩也能看出清秀俊朗的面容,弯下腰关切地对老人说:“Votre mari, il est en face, c'est ça?”,同时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我放眼望去,对面依然是拉雪兹冰冷的围墙,瞬间明白了小哥的意思。这世间,幸福大多雷同,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翌日,Guillaume告诉我,这是一个相当出名的非政府组织,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安慰和照顾大街上流落的人。

经过Mesnilmontant,这是一个阿拉伯人的聚居区。正直斋月,太阳又要到十点才落,所以他们几乎要11点才开始活动,而现在,正是party time。林荫道上人头攒动,阿拉的子民们三五成群,互诉衷肠,感慨一天又这样过去了,自己却什么都没有干,不吃饭实在没有力气。年轻人大多围在地铁口,用喇叭大声放着阿拉伯音乐,随时准备起舞;中年人两两坐在长椅上,促膝长谈,兴许谈论着疫情期间,生活的种种难处。两旁的居民楼灯火辉煌,人们聚集在客厅里,或者依靠在阳台上,享受着对他们而言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一家仍在营业的果汁店生意兴隆,我走了许久倍感口渴,也去凑了个热闹。菜单上的饮品五花八门,大多是各种水果的混合体,我费了半天功夫才领悟到lassi应该是奶昔的意思。阿拉伯人点的饮品大多很浮夸,一半水果,一半奶油焦糖酸奶沙冰巧克力棒等各种,感觉能被齁死。果汁柜台的旁边是各种阿拉伯甜品,每一样都比想象中的要甜很多,对他们来说则是饿了一天迅速恢复元气的不二选择。我想要的草莓奶昔没有了,换成了芒果,老板问我要不要加糖,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老板带着困惑的眼神摊了摊双手,表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个健谈的阿拉伯大哥用蹩脚的法语告诉我,他们从Nanterre远道而来,开了十多公里就为了享受这一刻,因为Nanterre真的什么都没有。

走了三个多小时,腿几乎断掉,一想到只走了东半区,还有众多名迹所在的西半区尚未涉足,一股绝望之情油然而生。
别处有的,巴黎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