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恋人
一.
鞑靼人沙漠那边有什么会侵入这院墙内的死水般的生活,一段情感冒险,一场世纪灾难,一次可怕而神秘的大掠劫还是一种类似烟花的突然的爆裂?我分不清究竟是野心还是情欲令我难掩对生活在那边的幸运儿的嫉妒,我想象那边就是巴黎,是各种理想和热恋的温床,人们不管走在林荫大道的柏油路面上,还是驻足于和平街的那些橱窗前,都不像这里的人一样被一年四季都尽管灼热得几近发白、却毫无兴趣燃烧的阳光紧紧围定。宣战或者偷袭是他们才拥有的权利,而我们只能等待着,在他们进犯之前,死神有如一个乞丐挨家挨户上门来。
在那边,我甘心蓬头垢面走在街上,被人看作笑柄,在这里,我身上总有股无名火,简直能把所有人统统烧为灰烬。在那边,我带着一连串虚幻的辞藻去看一切,美的感觉从我心底升盈而起,在这里,我总想忘记自己的面目,去依恋着别人的面容并把它们当作消灾降福的符咒似的默记在脑中。在那边,我是个诗人,在这里,我没有恋人。
但他就要来了,像那匹黑马就要引起这里的骚动。我会被他冲淡,被他搅混,这该是多么的痛苦,但我和他一样都确凿而又有些古怪地感到我们之间偶然的相遇在我们的生活中是最不具偶然性的。他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来刺探还是来示威?我站定在院墙上,像只野兽警惕着四周,热浪毫不厌倦地在我身上起伏,没有哪一天没有它的波动,也只有它的波动。我对那个叫陈薇的女人嫉妒难忍,她爱得那么狂热,拥有那么多表达爱恋或者愤恨的辞藻。她永远不必懂得那种笼罩着一切努力的徒劳无功的心情,经过种种摸索,经过青春的种种彷徨和迷惘,一切已变得明确无疑起来,毫无幻影和空想。去爱也就是去行动,内心里永远有指引着这行动的亢奋的、急促的、却毫不凌乱的声音。但是什么令她仍然觉得不够,在周围展开了一片广阔无垠、混沌难辨的境界,当中有千百双无限好奇的眼睛在观望着她。所以她把自己的恋人放逐到这里来了吗,放逐到这里由森林和丛莽组成、回响着豺狼的号叫、回旋着月光下兀鹰翱翔的身影的辽远国土,来征服我们这些生来就弯腰曲背以经受住从那边世界来的一次卑鄙的打击的奴隶吗?
看啊,他像命运的决定性时刻向我靠近,带着一副虚假和悬而未决的样子。但我那样容易轻信,我一瞧见他,脸上就流露出了已等到我一直以来苦苦等待的东西的神气。天呐,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们有多么无所事事,尽管关于那边有的千百种诱惑的传说不断强加于我们,试图伤害我们的自信,但我们使自己成为抵挡它们的一堵无声的墙;而我们又是多么冷漠无情,仿佛是在表明没有了谁世界都还将继续存在,在我们之间有一种张力,就好像我们随时会变成一帮恶狗而开始彼此狺狺乱咬。但是他瞧见我时怎么会那么和蔼可亲地跟我打招呼,脸上热爱人类的神气是那样势不可挡,使我一瞬间被无数次在乱梦中任性所至的好奇、贪婪和欲望给激动得浑身打战。我感到自己的子宫颤动了一下,这一被挫败的、不再有存在资格的女性的器官我一直想做手术把它拿掉,对待他我就本该是关在无聊的牢笼中的猛虎,吼出钢铁般铿锵有力的反抗的诗句,可我却已经被情思套住了,被他那温情脉脉的毒眼驯服,我满心只剩下讨好逢迎的卑劣情感,一切都是子宫的错。但我很快注意到我们所有人也都用同样贪婪的眼神望定他,恨不能由他代表着那边朝我们发出的最尖锐的意义和猛烈开火的指令将自己刺穿,就此一劳永逸。我们已经受够了骸骨和寂静构成的世界,让包裹那边的喧嚣包围他一样也包围我们吧,车鸣声、钟声、醉汉和寻欢作乐者的叫嚷声、恋人之间的喃喃絮语声,全都打成一片,使将这些声音全部捕捉进去的空气像一层可以触摸的细丝织成的网兜住我们。
二.
他叫谢昕宇,是一名建筑师,在雨林里为来此过冬、养老和回归自然的富人设计打造一片愿望的聚居区。他把我带到旅馆的房间时,从我身后一把搂住我,双手在我的乳房上揉捏,我突然绝望得身体都僵掉了。我为什么不甘孤独,换取这种无聊的充饥的东西……他将我推倒在床上,便急不可耐地在我身上摸索起来。我想要大叫,“不,我不是这样的人!”孤独不是我急于摆脱的东西,而应该是令我想象喷发的催生之力。我决定给他讲一个故事。尽管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很好的说谎者,因为少年时期起我的谎言无一不被我的父亲拆穿,但我无意塑造一个符合现实生活中的我的形象的主人公,我喜欢躲在自己那些奇迹的世界里,编造一些一开始不真实,但是最后会成为真相的事情。
我说,我出生于海边城市的一个中产家庭,生活舒适,没有任何染上贫穷的忧虑,因而在我父母身上有着种种美好的品德:对困境的理解,宽仁,善良,没有偏见,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匮乏。你真该听听他们说话,那种全权代表使他们舒适地位成为可能的社会而采用的各种媒体的广告栏的语言风格做出的讲话,我的父亲在醉酒后开着摩托车都像大人物驾到似的一路瞎叫嚷“快让开!我来了,我来了!”话说不管他是跌进沟里还是冲进海里,他那以初恋式的狂喜对自己的好运的轻信都不会因此摔毁。
但是有什么独独使我倒了霉,或许是风的驱使,把我驱往另外的地区,另外的岁月,把我驱往另一种生存环境。我去了巴黎,在一家酒店里做杂役,我不善安排自己的生活,常常得借债过日子。收工以后,我总会在街上漫游,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只有像萤火虫一般拥有发光的特权的愿望。我还有个改不掉的习惯,期待着随时转个弯就会闯入不大不小的例外事件当中去,总之我的世界越是笨拙而混乱,我就越是没有浪费这个具有舞台性质的城市里大量作戏的资源。所以即使是干着最枯燥无聊的打扫的活儿的时候,我也能一边哼唱着连音乐家也瞎编不出来的荒谬的小曲儿。来度假的一个阿根廷男人或许就是被这些小曲儿给吸引了,他于是成了我的观察者,这让我忍不住时常在镜子前面欣赏自己,用目光在自己的绿色皮肤上扫来扫去,仿佛是他的手在上面进行缓慢的抚玩,然后我的心中便会升起一种让他慢慢压在自己身上的欲望。后来他真的邀请我去他的房间了,我们很快就沉沦在这有性也有美的假日恋情里。它是安全的,不会妨碍我继续做我的顽固的闭关自守者,更不会叫我去渴求那种比宁静和欢愉还要悲惨的幸福。但是有一天,我们在咖啡馆打发了一整个下午后,又去塞纳河畔散步,很晚我们才回到他的房间。我们坐在沙发上,我把自己的两条肿胀发酸的小腿放在他的大腿上,当时天气并不热,可是我们忽然都感到很热,很不舒服,于是我们一点点地将自己从对方那里抽离,心想着这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他那使我发亮的目光和让我变得比原本更黑的影子开始撕裂我,我想他也预感到了那种将要把他变成聪明的瘫痪人的危险,但我们仍然拖着,借口说无为恰是一种最好的反抗,毕竟假期终是要结束的,只是换上了一种温和的冷漠与幻想家的心有旁骛,仿佛这总是和换一件衣服一样简单。可你知道吗,他最后还是提前结束了假期,甚至没有向我道别!
说着说着我几乎就要哭起来了,分不清究竟是对自己的怜悯撕裂着我的心,还是为自己所描绘的如此堂皇且光辉的逃跑主义者所感动。但他在黑暗中看不见我眼眶里泛起的泪意,也听不见我梦的呓语,只顾兴致勃勃地在我身上蠕动,一边喘着粗气问我被他干得爽不爽。我烦躁地想着,停止问我如何如何吧,我令我作呕,而对方永远不能被我占有的身为他者的本质也令我厌倦。不过我的身体似乎比我的思想更诚实些,它颤抖着,好像水里的月亮。
三.
那边终于派病毒大军来进犯了,我听见有人在高喊,“哈姆雷特,我们去报仇吧!”尽管我认为该感谢他们,是他们让我重又恢复了复杂感、现实感和斗争感。历代遗留下来的智慧告诉我们日子难捱、危机四伏,仿佛随时有敌人将在那片荒漠上飞扬起一片尘土,使我们这片郁郁葱葱布满了盛夏浓绿的大地转瞬变得满目凋零,脆弱而虚幻。而祖祖辈辈传给我们的使命更是将我们压陷在一种消极的、植物般的生命中,尽管我们也都有着进行环球旅行、经历一番形而上,并最终让那种完整且不可分割的都会生活彻底将我们毁了的强烈愿望。但现在大地已经开始在我们脚下摇摆,树林的脉搏也随之跳动起来。我们如此雄心勃勃,必须,必须,必须维护我们自己的风格,即使它干枯、颓败,仅仅令我们感到厌烦。
但一定是我们准备了那么多年的缘故,使我们具备了对抗的一切手段,敌军掀起的全部疯狂劲头和野性的快感甚至没来得及到达高潮,他们便在无边无际的时间中湮灭了,就像曾经发生过的一次奇迹般令人不敢相信,唯一确凿的是那之后生活又永远停顿在此时此地了。但我们在彼此脸上看到了焕发的容光,于是我们无一不怀着一种事情已告圆满结束的神秘感觉,一种利箭穿心般叫人浑身打颤的激动心情得到平复后的甜蜜的倦怠,对他们念念不忘。我们再不是只由习惯势力的僵硬骨架支撑起来的人体,生命已经充满了它,甚至丰盛得急欲冲出它,以袒露自己、扩散自己。诚然,我们对他们穷追猛打,轻蔑和敌视之火朝着他们迸射,但我们也为此爱他们,怜悯他们,同时深深地羡慕他们那不同的命运。
我再次想起了那个孤身前来的男人,他自认为占有我就是向我们这里发出的最明确的挑衅。我只有用自己那纲领性的抗拒去承受他对我的泄火和作践。他将我镇压在身下,用那直指天空、捅碎星夜的刀刺插入我散发血腥气的肉体,我只好拿牙咬他,他便像一头无节制的牲口更加粗暴地动作着,要将我掏空。快感如鞭打般汹涌袭来,我感到对一阵咆哮、一声呻吟的急切需要。最后,他像一条狗标记领地似的把我的面孔弄得精湿,并命令我咽下嘴边上的精液。我的力气早已耗尽,甚至不能再攫住自己以止住灵魂的痉挛,我的理性也早已在无数次的撞击中碎为齑粉,心脏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停顿,一种特殊的寂静,或者说是肃穆。于是我发痴地望着这个像一把锋利的刀穿入我的内部的同时又在外部观望的男人,张大了嘴,流出一丝口水。
四.
我们第二次见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在那两个月里,我用生命中的安宁之岛和英雄式的死亡构思着那部我永远也不会去写的影响必然深远的小说。那天,他回到这座边境小城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我们约着在我住的旅馆附近的一家理发店见面。理发店还开着,老板娘正在看深夜肥皂剧。他走进去让她给自己剃个小平头,我便坐在门廊下看书。我出门总是会带本书,因为我不善等待,而等待又几乎总是不可避免的。
然后我们回去旅馆房间做爱。那是一间非常简单的房间,除了床头柜上的绿色茶壶,一切都是洁白的。房间里的冷气打得很足,使得那个茶壶显得更为有力,它像一座小型火山往外喷发着高傲的热气,弥漫在他北国般光洁的面庞周围。他瘦骨嶙峋,尽管我看不到他的背部,但我知道他佝偻着身俯向我的时候,脊骨弓起让人联想到伺伏的野兽。为此我既感到高兴也鄙视他。而我赤裸着整个肉感的自我,与海浪做着搏斗,但我渴望被击溃,然后完满地下沉,这于我几乎是一种荣耀。仿佛和男人一样热衷于去激动、去暴怒、去战斗的女性这样做却是为了臣服而不是征服。我不敢睁开眼,害怕看见他像风中的烛火一般摇曳,脆弱得随时都会被扑灭。于是我又沉溺于我那种愚蠢的遐想。那是个能把死人从坟墓里都给弄出来的夜晚,暴风雨猛冲直泻、狂啸怒吼,巨大的人潮因此变得激烈、狂暴,朝我直扑过来。想要做一个奇梦来忘却我这片孤舟终将被人海覆灭的命运,以更热烈地去抵抗,也更无望地去爱,我便梦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开水沸腾时的咕咕声,无数的气泡被喷吐了出来,直到最后我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抽搐的气体。
清晨总是分外凉爽,他打开了窗,叽叽喳喳、多舌的鸟儿划破、搅乱了房间里充斥着的沉重的呼吸和梦魇的碎片的空气,风从森林那边过来,在仍显阴暗的房内吹出一条由树皮和苔藓的气味组成的绿色的、半透明的隧道。他在洗手间里,因为他从不看新闻,所以他只是在那儿发呆和排泄,这也是他最不吝惜时间在上面的两件事。待他走出来的时候,我仍旧躺在床上,感受着只有在这个时分自己不再是平庸、次要、生命短促的人,而是散发空气、漫射光线的树。他在我的嘴唇和乳头上分别留下了一个吻和一点有如茶叶上晶莹的露珠的牙膏味道后便走了。这后来成了既定的规律,他午夜来到,清晨离去,即便在他有一天不由分说地拖着行李搬进来后,也依然保持着。我们鲜少用话语交流,做完爱后,我们便背对着背各自发展自己超越昏睡之外的荒芜。他因此始终笼罩在一种夜色般浓烈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孤独中,而我像我那间房间一样沉默地接纳了他,同时也痴呆呆地凝视他,用心灵的悟力去穿透他,直到触及、俘获住震颤他每一颗细胞的、尽管不可解释却无法置之不理的感觉。
至于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猜想他在那受着他左手上的那块时间曲面的支配,打造着一种他终有一天也会过上的有序的、光鲜的生活,并把人们心目中所有高贵和甜美的东西都堆在它里面。他就像线条绘制成的世界的使者,像精确度量法则的代表,淡漠却又猎奇,或许不大会爱,不算聪慧亦不算愚钝,不晓得行善也不晓得作恶。在他看来,我大约过分的无所作为,终日受着古怪的迷信和幻想的摆布,在游荡中没完没了地浪费着自己。也许我们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我们都既想逃避麻烦,又想受到束缚,这让我们成了彼此的午夜的恋人。不,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为何向这荒谬的关系敞开自己,我失去了我的孤独感,尽管我知道孤独并不总是意味着单独处在一间充满回声的白惨惨的房间里,它有时候也钻进电影院,或者朋友家里,有时候它还会投身于一种繁忙而机械的工作,甚至是婚姻,因为总是在他人那里我们更能意识到我们连自己都无法真正地占有,所以我们又如何得以确信当我们重又孤身一人时一定能够整个儿地归返我们自身,它由此带上了一种撕裂性。我已经完全被温情给毁了,当我们像对待一件无比脆弱的纸人般,小心翼翼规避着彼此的重大差异和由此必然会产生的冲突,我再也感受不到那些总能带给我神圣感觉的负面情绪,而我应该为此感到悲哀,为此而尽情且幸福地哭泣,但我却不能够,啊,我广袤而美好的泪的世界啊!或者我至少该恐惧,该抓狂,该像巴别尔一样为了躲开那个叫柳夏的孩子和他甜言蜜语的奶奶而痛苦地呻吟,“一切都完了!”
我浑身被一种豁出去的放任感所主宰,真想猛烈地摇晃我自己以震荡我那蒙着浓雾的心灵。为了让心底重新充满谵妄,我在这失真的关系的剪影中找寻着最尖锐的角度,找寻烽烟、旌旗和溃败。这样我就可以嫉妒他,嫉妒他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立论很稳,可是对我却不存在可以企及的现实,人们的主观生活让所谓的客观现实只是一个空洞的、破碎的外壳。是的,我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同我的午夜恋人在一起。和他做爱是那么刺激,那么令人头晕目眩。关于我们之间究竟是爱还是仅仅是性我毫无兴趣,不管是二元对立,还是调和主义,都让我厌烦。我所不懂的是这一切何以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发生。荒谬如果正是这样一种昏沉的停滞,一种“就是如此”,即使我择路而逃,一个月后,我还是因为心头突然涌起的冲动和它自由得像一团滚动的火焰的意象回到了这里。
五.
我们发明了一种伟大的健康主义。首先它是个人生活的健康,为此需要营造一个没有敌意的环境,这意味着自然和社会生态的健康,如此也就保证了我们的文明的健康发展。尽管那边对我们仍旧构成威胁,可它已经有了具体的形象,它畸形、残疾、病态,它便不再使我们被困在等待的循环中,这种周而复始的等待全然仰仗于那无法被等待的东西、那遭到悬置的结局,是被动的、消极的,但是仿佛奇迹一般它真的以覆灭之姿出现在我们近前的时候,我们终于可以行动起来了,在一种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热情中,和一种没有梦魇、没有幻影的理性下,延伸着没有缺陷、没有局限的自我。
如果不是我感觉到他的在场,我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人,一个被一场梦攥住的人,总是向一个自愿在这里当了俘虏并将自己扭曲成一个问号般永远在熟睡的人说话,你这个铁石心肠的行刺者,我虽然没有被你杀死,但我却受到了重创,我仍然年轻,却只能在这病床上,仿佛依然感觉到你的力量而止不住地颤抖。你为什么留在这里,为了看着我无法承受你带来的巨大压力而死去吗,那你就太愚蠢了,你不知道它反倒会激发起我的抵抗意识吗,尽管我的抵抗也体现在我的顺从之中,漂亮的俘虏啊,你一定是看到了我发疯般地对你的欲望做出的让步。你为什么留在这里听我说话却不做出回应,仿佛你的沉默才是这世上唯一至高无上的东西。那你就保持沉默吧,让我听着森林深处的某种遥远的和声,如同孤独的灵魂在整个荒原里呼喊。只要让我还能看见你的那张嘴,那张在我的双乳上洒下过多情的黑暗的嘴。但我知道你的沉默是虚假的,因为你整个人都是虚假的,你不在这,你已经回到了那边。你不相信我能理解你吗,那边才是你的故乡啊!我猜你在那边是一个中尉是吗,那个叫陈薇的女人要求你在对我们的征战中必须取得荣耀,然后她才答应嫁给你是吗?她的傲气和任性让你受了不少折磨吧,但你还是愿意在这不幸的流亡生活里得到能爱她的一段时间。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满足你的一时欢愉啊,我并不爱你,难道我也是为了陀式那烈火般灼烧着整个人的生命意志的耻辱吗?
我多想欺骗自己我是因为爱你,通过我无动于衷与无法感知的东西爱你。爱情给人一种在死亡中生命才真正开始的感觉,尽管在我这病恹恹的躯体里我感觉到生命的涌动,但那是由于我渴望恢复健康以向你完成复仇的走火入魔的意志,如果连它都不存在了,我想我会发现根本就没有腐朽的人体值得忍受的耻辱,也没有值得忍受的痛苦,而那将是多么可怕的、甚至动摇我生命根基的事实。在你来到这里之前,对你们这些外人我仅有着一些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希望,在你像镜子一样照出我的在场以前,我仅是出于生命本能和直觉的力量在感知着的一个模糊的、抽象的整体,像诗人所说的“哀伤到了绝望、散逸到了玩世不恭的曝日野叟”。我多么留恋那时我所有过的健康,它向着风寒、向着霍乱、向着敌人开放着自己,不像现在连我的睡眠和饮食都需要别人来照顾地去存在。它叫我不停地质问,找不到答案就强行赋予答案,向我灌输我的身体之所以失去了它是为了让我的心灵能永远怀揣最充沛的恐惧,让我相信我如此活着就是因为人活着就必须要受苦、要忍耐,要在孤独中,在严守秘密与静默的孤独中一步步展开死亡的安静广阔,却也要从自封的孤独中抽离,如同脱下盔甲、把自身的脆弱暴露在他人的刺刀下。就好像你现在这样不发一言地躺在我床榻上,你的手偶然触碰到我的手,我就感觉天旋地转、像要死了一样,但往往是你那不容探测的游离的静止,让我一想到没有奇迹、没有深度、没有永恒地被你遗忘,我就思维混乱,随波逐流,恨不能碰到什么干什么:杀人、恋爱、嫉妒、迷信、战斗、酗酒、绝望。不,我这是在欺骗我自己,是它叫我必须去感觉的不容抗辩的指令让我编造了这一激情,我是多么害怕自己活着却是僵死的呀!
六.
我想我是一只蒙头转向的绿头苍蝇,砰,我撞在了玻璃上,撞得鼻青脸肿。也许我就是要这样自讨苦吃,所以我反复地对他说“我爱你”,以给自己洗脑。这并不难,在我回来后,他开始对我表现出真诚的亲热劲,偶尔提起工地上发生的事,我发现他所具有的不善辩论却又偏要说服人、而从不接受对方意见的那种爱好,以至于一有机会他就会像疯子似的咆哮,过后又像疯子似的大哭。这让我拼凑出一个易怒却又脆弱的他,有着工蚁的贫乏,那种贫乏接近于善良,给人以诚实感。他几乎从不谈论一般性话题,摆出献身于深刻生活的样子,全然不是那个我曾以为的用骄傲、自我意识和模仿而来的虚荣费力构筑起来的社会支柱般的人物。他不沉迷于对痛苦的感知,却也并不就顺应于借口帮助痛苦的人类摆脱那倒霉的当代形势。尤其当他开始放低声音讲起自己的艰难和笨拙,或者兴致勃勃地谈起绘墙师几近于天才的直觉力量,让我仿佛闻到雨后泥土的气息,它从坟墓般的静息中升腾而起,是那样活生生,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不由模糊了我那个又小又可怕的世界。我想真正总是在描绘,在界定的人是我。
他说他容易走神,常常游离进记忆的迷宫和无意识联想,我便突然感到和谐在慢慢失去。他变成了我的夜游神,从工地——我想象他每天清晨到达那里的时候总是会凝望一会儿东边那颗被砍下的头颅似的太阳——奔回我“连梦也没有的、狭窄的住处”,他永远披星戴月,全力以赴,却还是会茫然失神,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也许是螺旋曲线方程的求值,最遥远的恒星,英雄主义的最后一次闪光,但一定不是自己下落不明的面孔。当他终于回到我身边,他就彻底挥去了白天的固定格局,并在脑子里装一颗闪星。他会把我拥在怀里,而我也一言不发地接受他黏糊糊的拥抱,紧贴着他,让他感到自己正依偎在他身边。在黑暗中我们互相吻着彼此的眼睛、鼻尖和嘴唇,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我们表达爱意还是歉意的方式,我们都知道随着雨季的结束我们也就结束了,但为了一己的及时行乐还是不能不去伤害对方,甚至可能是致命之伤。然后在他梦游般地轻轻离开我之前,我很可能瞧着窗外的星星,抽上一根烟,轰着他在这世上最不能容忍的蚊子。我并不太怀念幽居独处的生活和置身于其中的幻梦的暗调,夜游神此刻就躺在我的床上,而夜幕也紧挨着我,我可以把手伸进去,但指尖或许会感觉到近在咫尺的星光的寒意。星星一定会落下来,他梦中的花园将用自己浓密的叶丛接住它们,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地上,这样他才不会因此而惊醒。我感觉到孤独,过去我并未失去它,它只是不管我如何摇晃它都自顾自流浪,但如果当时我有好好细听,我就会听见它来自遥不可及的那边的脚步声;现在它却在我渴望保持住内心的平静的时候颠簸了起来,令我感觉晕眩和不适,我就像预感到了海难,和那种脱离了自我的迷醉、等同于死亡的被动,不由地寻求起某种解救来。为什么我孜孜以求的就要降临在我身上的时候,一股致命的恐慌便敲击着我的心,让我诅咒起他那自负的安详,我只好请求起雅典娜,让她把“苍蝇般的勇气”灌进我沉郁的心里,血液于是也开始在头脑里沸腾,让我以为为了转瞬即逝的爱情,似乎什么都不可怕,什么都不可惜。砰,我一头撞死在玻璃上。
我变得像个不可救药的蠢货,对他那完整的自我嫉妒得发狂,它不必经受着不堪忍受的动摇和撕裂,在我的逼视下也坚决不肯苏醒,难道我们所有人的目光中都无可避免地会射出出走和跨越的愿望吗?我不停叫唤他的名字,他也许尽管闭着眼却专注地谛听着,想到的却是我的远离,我的绝对静默,他知道凭借一声呼喊就让距离消弭实在是丢脸的幼稚妄想,但他没有嘲笑,他只是觉得名字也好面目也好都只是附着在自己身上却和自己的关系难以把握的东西。最后我用自己的不洁覆盖住他,紧紧压紧着他,逼使他非得从自身中脱离出来,结果他却伴随着一股压不住的失重感坠降至自身的最深处并将那里一并玷污。还是说,我亲爱的夜游神呐,你只是由着盲目本能引导在夜一般的空无中浮游飘荡,任何的坠落都不可能。所以即使我在他的胸口给予一记重拳,他也只会猛地从床上直挺起上半身,但他并未真正地醒,他要么就是比将全宇宙的沉静凝缩其中的一颗陨石还要重,不然便是比临终之人呼出的最后一丝气息还要轻,它们朝着那个虚无的中心趋近的轨迹是那样难以追踪,所以他对我来说变得那样的不祥。可是为什么啊,我的纯粹却总是受着种种威胁,叫我颤抖并持续焦虑着,无从体认宇宙的深静,为什么我要具有女性的灵魂,它不是被爱取代便是被爱限制,为什么我的精神天真地相信自己已寻得关于自身的关键句子而一再地要求书写,并且为了书写又一再孕育、产生、扼杀、重塑自身以剔除让思想沦为一悲惨旧货的一切,为什么我不是他,为什么我要停驻在这“就是如此”中?
经过了整夜的独自一人顶风逆浪,抗拒天命和沉沦,在晨曦微露的时分当他醒来用话语、爱抚和接吻再次把我紧紧裹住,我感觉自己那点关于黑夜请不要再将我吐出来的模糊愿望也散逝了,我和他融合成了一体。我便不再是绿色的,我的脸也开始溶化、闭锁,我成了我所无法成为者之匮乏且贫困的全部。我迈着他的步伐走向那边,那边是巴黎,是愿望的聚居区。直到夜色沉积出的自然的及诚意的青漆泼在我身上又把我变回绿怪。
我再次想要逃离。但不是逃离这里,这里使出了完全的激狂就为了模糊地让我感觉到我自己,就为了让我心中充满一些关于自己的凌乱想法。我要逃离那边,那边没有任何观念、任何形象、任何情感支撑我,只有他好像天文学家观测到的行星一样精准地运转。他没有挽留我,他说他还是可以来我这里过夜,但他心里想的是,她一定会回头的,就像罗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