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我的邻居
谁说人生一世不是虚妄一场?
我叫她明慧嬢嬢,明慧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一种温婉的感觉,像是独属于民国时期的闺阁大家。我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来没有发火和大嗓子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急不缓,不骄不躁,一副笃定的样子。她的女儿似乎也继承了这份老成,虽是只比我大两岁,言谈举止间却有隔代的差距。
那些年,我爸爸叫她“胖子”,渐渐的四邻的男人都叫她胖子,最后直至她老公——我叫陈叔叔的人——也这样叫,这个绰号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生病暴瘦。我想她是不开心的,我常常在别人这样叫她时在她脸上看到一丝夹杂着愠怒和不知所措的表情。她以为是自己的错,确实,她几乎是我们那几乎人里最胖的了。现如今,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她胖的样子了,虽然不过是五六年前的记忆。
大概四五年前,我妈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明慧嬢嬢得了癌症,是子宫癌,刚刚动了手术。我妈是专门打电话给我说的,大概是因为,明慧嬢嬢是我们所熟悉的人,她能在我的语气里听到她期待的诧异。我脑子里飞快旋转出她的样子,我知道癌症对她对他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赶忙问了一句:治好了吧?妈妈说,不晓得,反正出院了,但是癌症哪有那么容易好奥,还不是只有养起。我说,那她儿子女儿什么态度呢?
我素来知道他们家矛盾一直比较尖锐。先是家庭收入AA制,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两人像是搭伙过日子又暗中有所防备的陌生人。由于女儿比儿子聪明,所以一直读到大学毕业,最后落户大成都,儿子虽然是弟弟,但初中未毕业便随父母去打工,且每年都要从自己打工的钱里面拿些钱出来给姐姐交学费。在没有讨媳妇之前,他虽有怨气,可总是隐忍着,后来经媳妇一点拨,立马觉得姐姐能有今天全是自己的成全和扶持,心理不平衡,偏偏姐姐又骄傲,从心底里瞧不上弟弟的一切,明慧嬢嬢和陈叔叔一人疼儿子一人爱女儿,无形之中又激化了矛盾。妈妈说,弟弟肯定是不会拿钱出来的咯,他心都被媳妇掏走了,姐姐可能能拿些钱出来,可也有一家人要养嘛。我的记忆力,他们家似乎一直都是各怀鬼胎、支离破碎的。妈妈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几句,我听得恍惚,只其中一句记得清楚:她身体大不如前,瘦得很厉害。
直到过年回去看到了明慧嬢嬢,我才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病魔对人体的摧残有多厉害,那些可怕的病毒只有切实可感的触及你的心灵,你才知道人类有多么渺小且脆弱。她那以前因肥肉撑起来的皮肤因突然暴瘦层层叠叠的堆在脸上,晃眼一看,像是要融化下滴一般,由于化疗,以前平平整整的梳在脑后的头发掉个精光,她不得不一直戴着帽子,一些尚辨不清颜色的茸毛从帽子边缘东倒西歪的伸出来,她还穿着以前的衣服,由于暴瘦,抵抗力大不如前,于是穿了很多层,她缩在里面像是装在人型玩偶里面;以前她走路便是不急不缓,生病之后,她的每一步更慢更沉,像是不确定脚下是否有坚硬的可以放心依赖一般。脸色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么死气沉沉的样子,可我们都知道,这份死气沉沉是真的见过死神的样子之后的表情。
她没有生病以前,每年过年回家,我们几家人都要聚——有他们,有邱叔叔,有我们——几乎是天天都聚,就在我们家。有时候他们中的一家拿着酒菜来,跑到厨房跟我父母说,这是谁谁谁从多远的地方带回来的,尝尝?我爸便会倒上自己存酒里面的精品,让我多加几副碗筷,打个电话给另一家,然后在方桌子上放圆桌子,几家大人,年龄相仿,吹上一顿饭的时间,一年的疲劳和辛苦,全在酒里,女人们大多吃得比较快,吃完便坐在旁边听男人们言过其实的吹牛,时不时的参与其中,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男人说话适可而止。不过大家都不置气,饭后继续打些小麻将,输赢一百来块,在晚上十一点以前收工。时间久了,一到饭点,我便要问:需不需要多加几副碗筷?
遇到不打牌或是天气不算太好的时候,几位嬢嬢便到我们家里,妈妈把电视打开,端上瓜子一类的小吃,几家人家长里短的聊,在寒冷又绵长的冬夜,他们也能聊到十二点,甚至更长,大家从没有红过脖子,似乎大家对所有问题都有相同的见解一般。平时大家在各自在不同的岗位忙碌,见面时间少,但时不时也会联系,打电话或是发语音吹吹牛,最终也是以达成一致意见,哈哈大笑着收尾。谁都以为邻里之间就是这样,一直都这样。
直到明慧嬢嬢生病,打破了这个平衡,那年之后,我们家再也没有之前的热闹。
手术出院后,明慧嬢嬢便没有再外出打工了,因为她经常要化疗,陈叔叔也辞了外面的工作,回家一面种地,一面照料她。我们那几户人家,除了过年以外,就只有四五个人在家里,十分冷清,明慧嬢嬢几乎不出门,她就待在她的房间里看电视,用手机打免费的斗地主,像是沉迷其中的网瘾中年。
等到大家都回家了,邀她打牌,反复几次,她才勉为其难的坐下来,大家约定好了只打一块,最多两块。两三圈下来,她的面色渐渐好了,时不时有笑意浮在脸上,眼里也显出一点神色来。每次打完回来,妈妈都会跟我说:你明慧嬢嬢的手气真的好,打一块都能赢一百多两百块。我喜欢听她给我说明慧嬢嬢的手气好,一直都好,即便输的是我妈妈。
但她几乎不到我们家吃饭了,随便我妈妈怎么邀请,随便我爸爸怎么刺激。有时候连陈叔叔都来了,她便一个人在家里熬点稀饭,吃一口吹一下,眼睛盯着电视,电视里面全是阖家团圆喜气洋洋的广告。实在拗不过过来,也只是坐在门边笑着看我们吃饭,听我们说话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吃完饭,大约七点的样子,她便站在我家门外的马路上,等着我妈还有其他嬢嬢收拾好,逛一圈马路。大家似乎已经忘了就在去年还有晚上来一局的习惯。
陈叔叔与爸爸喝酒的时候会说,不晓得她的,这会儿脾气怪得很了,我算是很将就她的咯,换其他老公,怕早就毛起了,唉,想到她活不久了,算了算了。一副大度又思虑周全的样子。只是他怎么知道明慧嬢嬢活不久呢?等到她过世了,他家一个患了同样病却痊愈的亲人说,这个病坚持检查治疗是可以治好的。
她甚至很少进我们家门,更别提和我们一起看电视了。妈妈也没有表现出往年的热情。我知道是什么原因,大家一面同情她一面觉得她不祥。她是患有癌症的人,虽然动了手术,可她体内可能还有定时炸弹,也许病毒会转移、会变异,甚至会传染。面对她这种主动疏离,大家不是感到难受,而是一种解脱。
她自然也知道大家的态度,她接受、认可并付诸行动。我常常想她的委屈,这份委屈经多人转手放在我心里,依然用以吨计。
明慧嬢嬢的娘家并不穷,即便是现在,依然是很富裕的家庭。她的父亲是石油工人,她姐弟共5人,她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大姐,下面有三个弟弟。那些年,公家饭可以顶岗,也就是父辈提前退休,让孩子继续在父辈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他们家顶岗的是大姐,现如今大姐在成都,生活十分优裕,每次回老家便是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什么都要最新的,厕所是提前十几天便要改造好。偶尔纡尊降贵到了妹妹家,也是一副居高临下天神下凡的样子,待不了两个小时便要走,对她来说,妹妹这么穷真是笨的可以,无可救药。下面三个弟弟因为有父亲的接济,也过得不错。独独是她,父亲到死都在批评她,不认可她,因为她嫁的太穷,太寒碜,伤了他石油工人的面。即便这样,我依然很少听到关于她与她父亲对着干的事情,父亲不喜欢她,她就少去,去了便带一些家里种的花生,喂的鸡鸭。和几个兄弟比起来,实在拿不出手,可她已经没有其他可以拿了。她有两个孩子要养,丈夫早年又摔瘸了腿,两人靠着亲戚的关系拼命在成都打工一年也只有几万块收入。我妈妈常说:明慧嬢嬢娘家各个都那么有钱,接济一下这家人,这家人可能不是这个样子。
可是没有。
后来她父亲死了,她母亲一年会来个一两次,小住,那时候她已经动了手术,母女俩偶尔在屋外的马路上走走,大多数时候都是明慧嬢嬢出来,或者陪着她的母亲在家里呆着。我和大家猜想的一样,因为父亲走了,母女俩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亲密了。我妈说,明慧嬢嬢的母亲有一大笔养老金,在哪个孩子家里吃住,便会给一个月一千多的生活费,我脱口而出,那她应该长期住在明慧嬢嬢家里的。那时候,明慧嬢嬢已经在吃低保了,每个月几百块钱的收入,加上农业的一点产量,只能勉强糊口,两个孩子在成都,各有各的难,也拿不出什么钱来。可她还要吃药、还要化疗,每一分钱都需要精细计划。如果每个月多了这一千多的收入,虽也是杯水车薪,可对明慧嬢嬢一家人来说,实在算得上雪中送炭了。
可这人世间,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明慧嬢嬢甚至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她从心底里认同了自己是他们家族的耻辱,因为穷,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会成为摇尾乞怜,成为亲人的笑柄。那么多年她都穷过来了,至少这份自尊她要坚守。
即便这样,她母亲也没有准备要原谅她。我妈妈说,她死了之后,陈叔叔打电话给她母亲,希望她过来送她最后一程,她在电话里面破口大骂说:我不会去的,我前两天生病了,她都没管我。我问那是什么情况,多严重的病吗?我妈说,就是感冒了,喊明慧嬢嬢给钱去看病,你明慧嬢嬢说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实在照顾不到她了。这些对话就发生在她死前一周,那时候她因为癌细胞扩散,腹部已经开始肿胀且排便困难了。
她死的那天,我和妹妹正好回去给我奶奶上坟。回来我便到了她家里,我和她女儿站在院子里聊天,她女儿说他们还在里面洗澡,我东拉西扯的说你好久回来的,成都热不热,娃儿回来没有。关于明慧嬢嬢的话题,我们没有一个人提,那时候她家的亲戚已经回来得差不多了,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很害怕这种即成的事情真的会降临。那天天气很大,阳光普照,可我知道死神就浮在她的床头,伺机而动。我和她女儿的尬聊常常被沉默打断,就像是沉默才是我们话题的主要内容一般,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呻吟,是那种从心底里生出痛苦的声音,含混不清又低沉愤怒。她女儿往房间里跑了两次之后回来告诉我说可以进去了,已经穿好了,我捏了捏妹妹的手,凭意志拖着凌乱的步伐走了进去。里面十分的潮湿,还带点温热的花露水味道让我瞬间想起了行将就木的外公。里面有好多人,满满当当的塞在那个房间里,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的喉头有些酸涩,眼睛也变得模糊,我很怕明慧嬢嬢突然跳将起来给我们看她将死时变形的脸,她已经腐烂的内脏,我知道那是死神的样子,以前它是外公的样子,现在它变成了明慧嬢嬢,我怀疑她的灵魂已经离开躯壳,现在正在这屋子里游荡、讪笑,它可以看清谁最胆怯,它要抓住我们的秘密,它要泄露我们最心底的恐惧。我想赶快跑出去,外面还是春天,万物复苏,一片欣欣向荣,四处都是生命的脉动。我猥琐的站在她女儿的背后,我知道我马上要哭了,透过模糊的视线,我隐约看到床上有一个庞大的人影,面朝里面,熙熙攘攘的头发凌乱的浮在头皮上,她像一个受伤的野兽发出阵阵痛苦的低吼,陈叔叔站在床上,用手有力的抚摸她的背,然后扯着嗓子说黎老大和黎二来看你了。连续说了几声,声音似乎才传到她的耳里。然后她说话了,那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语气最凶的一句,她像是把一生的愤懑和委屈全部都吼出来了一般,那些所有的不公和不满,那些从没被接纳的她视若珍宝的家人的感受,还有因为不讨巧的几乎被放弃的她的一生。即便她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对她,可她总算知道了自己从未被公允对待,她的那句话是在问不存在的、从来没有怜悯过她的未知的神明,她像是知道了自己再也不用小心翼翼,有所顾忌了,她心中那口恶气,即便是说出来也没有关系了。
她说:滚开!
每个字都伴着凶狠的、咬牙切齿的语调,要生吞活剥一般。
然后她便萎缩了下去,似乎心意已决。
我走后没多久,妈妈便打电话过来说你还在他们家里没,我说我已经在回程的车上了,她说你明慧嬢嬢走了。
那天的阳光真是很耀眼啊,怎么看也不像是有悲伤事发生的样子。我跟我妹妹说你明天迟点走啊,妈妈的拿手好菜水煮肉片星级又上升了。她说好。
之后,我妈给我说,儿子带着媳妇半夜赶到,这是儿媳结婚后第二次回来,大家说你去跪着上一柱香吧,儿媳噘着嘴说,我只跪我父母。大家哈哈大笑着说,不能这样说,别人还以为你诅咒自己父母呢。儿子像是一头愤怒的公牛,看谁都不顺眼,对他姐姐尤甚。他说安葬费我一分都不会给,你早年拿我的钱读书了,现在他们该你养,姐姐说,妈妈病了你分钱没给,我没有说啥子,你不要太过分。弟弟说过分的是你,妈老汉儿啥子都向着你,要不是你,我不会成这个样子。然后他说,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那时候,明慧嬢嬢还没入葬,她是听到儿子正在赶回来才闭眼的。
大概半年时间不到,她那瘸腿的老公重新找了一个成都周边的女人,两人手牵手的来我们家聊了一会儿天,我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书,等到实在挨不下去了,出去见他们还是手拉着手,陈叔叔剥了一个柚子送到那女人嘴里,两人说一句话都要看着对方。那女人穿着去年流行的毛茸茸的熊大熊二衣服,陈叔叔问我妈妈好不好看,说刚刚给她买的,那女人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了。
等他们走了,我妈说,你明慧嬢嬢给他留的几万块钱可能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嘛。我铺平沙发,拖了地,扔掉没有吃完了柚子,跟我妈说,以后你去外面跟他们聊天嘛,我要午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