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尼采哭泣》的机械式解读
文化与意识
目标?目标在文化里、在空气里,你能呼吸到它们。跟我一起长大的每一个年轻男孩,都呼吸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全部都想要爬出犹太人的贫民区,在世界上如旭日般升起,去实现成功、财富与名望。那就是每个人想要的!我们没有一个曾经刻意以挑选目标来着手,它们就在那里,我的时代、我的族人、我的家庭自然而然的后果。
我一直怀疑自由意志以及每个人口中的自我,是不是真的存在。因为很多看似是自主选择的结果,似乎是早已注定了的。我认为更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自我只不过是自然环境、文化、家庭、职业的产物,自我之中只有很小部分的性格是由基因表达的。很多时候,我们在某一个场景中必然会做出某一种决断;而我们却想当然的以为这是自由意志的结果。
就像我们生活在一个表彰奋斗的时代,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努力奋斗是正能量的,正确的,有前途的。我们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洗脑),以至于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很少会去质疑它。文化造就了意识形态。在这点上,我们从小受到的各种教育,归根结底跟宗教是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的。其实文化、信仰、价值观本就是同出而异名的东西。
统治者只有将民众的价值观统一,才能促进社会向一个『理想的』方向发展;而文化上的多元化和包容性,只不过是安抚人心的欺骗而已。我们的文化之所以能包容那些无法被同化的个体,只是因为它们的势力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在文化层面,就不存在真正的多样化,只有主宰。西部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互联网加速了文化的传播,未来几百年全球的文化必然朝着趋同的方向发展,部分弱小的文化不可避免的会被吃掉,当今几个主流文化之中也必然会有一个胜出。而这个统一化进程,会不会像历史一样,要通过战争来达成呢?
回到目标这个问题上,所谓的『我的目标』,归根结底还是社会文化赋予我们的,让我们在有限的范围内进行选择。
孤独与束缚
大部分人都是渴望被主宰的,虽然嘴上都不愿承认。意识不到自己被主宰的人是幸福的;当一个人开始对本来理所当然的现象产生质疑时,开始去思考生活的本质时,他便已踏入深渊,痛苦将不期而至。
小说中布雷尔医生用 40 年的时间走向了人生的巅峰,过着所有人都羡慕的生活。可世俗文化设定的目标不再能支撑起他的生命;文化、家庭、职业、道德反而成了一种无法卸下的包袱。
生命都是需要信仰的,它指导我们判断善恶对错。布雷尔的痛苦在于,旧的信仰崩塌,新的信仰还未成熟。他不停的幻想着一种『理想的生活』,却受限于道德枷锁,没勇气前行。
医生,你却不停地假装你的动机是为我服务,是缓解我的痛苦。这样的宣称与人类的动机无关。它们是奴性精神状态的一部分,由神职人员的宣传机构所做的狡猾策划。把你的动机解剖得更深层一些!你将会发现,永远没有人做任何事情是完全为了他人。所有的行动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所有的服务都是利己的,所有的爱都是自私的。
尼采认为人应该信奉真理,践行真理而活。真理就是剥开所有的宗教和文化制造出来的虚假,直视人性的本质。他期望人应该挖掘出人性中最原始的动机,为自己而活,成为自己,实现生命。而不是虚假的表演,按照文化和道德设定的剧本表演。
他鼓励布雷尔放弃道德和责任的束缚,放弃婚姻,因为这都是宗教和文化给他带上的枷锁,只有摆脱掉枷锁才能获得真正自由。
但尼采却忽略了一点,虚假的表演,也是是人性最原始的需求之一,是一种躲避孤独的手段。大多数人都无法承受真正的自由,他们需要缰绳。
极致的追求真理是一条孤独的路。对于普通人来说,孤独是难以承受的。将自己融入一个集体以寻求庇护,是人性最原始的需求。集体由统一的思想凝聚而成,不可避免的会让人产生一种束缚感。而在孤独与束缚面前,人更倾向于选择后者。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耶稣或乔达摩。
噢,我有我的伪装,约瑟夫,我容忍孤独的秘密方法甚至是去美化它。我说,我必须与他人隔离以思考我本身的思想,我说,过往的伟大心灵是我的同伴,说他们爬出他们躲藏的所在,来进入我的光照之下。我嘲笑着对遗世独立的恐惧,我宣称卓越的人必须忍受卓越的痛苦,宣称我已经飞进太过遥远的未来,并且没有人能够跟得上我。我自鸣得意地说,如果我受到了误解或惧怕或排斥,那么就越多越好——那意味着我就是目标!我说到我的勇气,面对不在羊群之中的孤独,面对没有上帝的世界,它是我之所以卓越的证明。
尼采通过虚假的幻想来对抗现实的孤独,但它无法化解孤独。唯有集体可以。
“一个矛盾!”布雷尔说,“孤独只存在于孤独之中,一旦分担,它就蒸发了。”
意义与热爱
人总是在难以抉择或迷茫的时候,喜欢去思考人生的意义。认为只有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才能活得正确。
我也想了很多年,后来才慢慢发现,『意义』是这个词被我们的文化过度强化了。我们习惯的思维方式是,只有明确了意义或目标,才能够行动。但在人生这个问题上,我们思考的不应该是『意义』,而是『热爱』。我们真正需要思考的是自己热爱什么,而不是意义是什么。
布雷尔暂停一下,抓抓他的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除了要感谢你之外,让我知道了生活愉快的关键,在于先去选择必要的东西,然后去热爱所选择的东西。” 压抑着他的兴奋,尼采被布雷尔的言语所深深打动。
当我们对生活充满热爱时,意义便没那么重要了。
我常常庆幸自己诞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因为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热爱往往源自希望。如果对未来无所期待,人很容易失去生活的动力。可尼采说希望是灾祸。
“希望?希望是最终的灾祸!”尼采根本是吼出来的,“在我的书《人性的,太人性的》中,我主张,当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的时候,宙斯放在其内的灾祸就逃进人类的世界中,不为任何人所知的是,那里面依然保留了最后一个灾祸——希望。自从那时候起,这个盒子与它所储藏的希望,就被人类错误地当成幸运的宝库。但是我们忘掉了宙斯的愿望,他要人类继续让自己受折磨。希望是灾祸中最糟的一个,因为它延长了折磨。”
他期望人应该认清客观真理,践行真理。尽管真理有时很残酷,但我们应该战胜残酷,而不是将自己寄托给虚假的希望。
尼采声称他的哲学思想属于未来。这本身也是一种虚假的幻想,一个寄托。但未来的人必然同布雷尔医生一样,在哲学思想上无比的认同尼采,但仅仅只是在思想层面,几乎没有人会在生活中践行他的哲学。因为人性是脆弱的,经不起折磨的,在他那个年代是如此,在未来也是如此。历史告诉我们,文化可以变迁,人性是未曾进化的。
“或许,在我有限的能力范围内,我走到了极致。”布雷尔回应道,“你总是说我必须找出我本身的道路,而不要去寻找那种特别的道路或是你的道路。或许工作、社群、家庭是我通往一种有意义生活的道路。然而,我觉得犹有不足,我为了慰藉而妥协,我无法像你那般凝视着真理之光。”
逃离与回归
这个时代为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太多的欲望。让大多数人失去热情的不是希望的泯灭,而是幻想的过度。过度幻想滋生焦虑,让我们对当下生活产生厌倦。
我突然老了。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人,被埋葬在一种生活里头——一种职业、一种事业、一个家庭、一种文化。一切事情都是指定给我的,我自己没有选择任何事情。我一定要给我自己一个机会!我必须有机会去找到我自己!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种鸡汤妙语很容易被人误读,徒增焦虑。人类从来不缺乏对远方的想象,大多数人都会经历的是:逃脱了眼前的苟且,到远方继续新一轮的苟且。心中无诗的人是到达不了远方的。
我们总是要经历数次的逃离与回归,才会发现,幻想不灭,远方永远是远方,高山之外还有高山,牢笼之外还是牢笼。
当今几乎所有灵修训练,诸如冥想、内观、坐禅等等,本质上都是让人们斩断对远方的幻想,专注于当下生活。可对于没有经历过数次逃离的人,是无法斩断幻想的,亦不会看清牢笼,更不愿相信命运。
记不清在哪读到过一句话,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不相信宿命,那他的悟性真的太差了。
其实无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信仰,最根本的动机就是让自己进入『Enjoy』的状态。专注当下的能力可以帮助我们进入 Enjoy 的状态,但这不代表当下就是唯一的最好的。如果心中真的蕴含一种不可抗拒的欲火,驱动着自己前往未知的远方,我们的确应该选择出发,这仿佛是宿命。而我们要经历多少次出走,才能停下来 Enjoy 生活,仿佛也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