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徒步神州行
19,放歌青藏路 8月15日傍晚六点多钟,我走到了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附近。 这一天我走了近七十里地,一路上看到的景色有了些变化。我在不冻泉道班的公路边还能看见两边连绵起伏的雪山,但走出不冻泉,雪山却离我越来越远。现在我能看到的是辽阔无际的戈壁滩,有的地方是黄腾腾的,有的地方是灰蒙蒙的,分不清天和地的界线。脚下这条路一直通向天边,而那些巍峨的雪山只是天边一些隐约的影子。在这广阔的戈壁滩上唯一富有生气的,就是不远处的一排红色的简易房,那就是索南达杰自然保护站。 我走进保护站见到了两位穿着警服的藏族青年,他们正坐在桌前喝酥油茶。见我进来了,一个黑脸膛、长头发、瘦瘦的青年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接过酥油茶大口喝了起来。我在倒淌河、黑马河和几个道班喝过酥油茶,但感觉这里的酥油茶不如我以前喝的酥油茶。我以前喝的酥油茶都是用鲜奶和茶水、酥油、盐巴配制的,这里的酥油茶感觉是用奶粉兑制的,缺少那种新鲜的清香味道。但是能在这戈壁滩上喝上这种酥油茶也是极其宝贵的。 喝完酥油茶,浑身舒坦。虽然我喝酥油茶总是闹肚子,但我还是喜欢喝。我觉得喝了酥油茶又解渴又顶饿。我看那两个藏族青年还是不说话,以为他们不会说汉话,忙掏出香烟递给他们一人一支。他们笑了一下接过去吸上了,还是不说话。我有些尴尬。我走了八千多里路还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真不知道下一步的事情该怎么办了。我愣了 半天还是开口了:“今天我走不了了,想在这住一晚上,可以吗?” 那个黑脸膛,卷头发,身体壮实的青年终于开口了:“你的睡袋的有吗?” 我说:“没有。” 他指了指墙角说:“那里睡袋的很多条,都是志愿者的。” 听了这句话我终于放心了。虽然他们说的是藏普话,但我还是听明白了。我到墙角一看,五颜六色的睡袋足有二三十条。我乐了,终于有睡觉的家伙了。我刚挑了一条天蓝色的睡袋,卷头发的青年又说话了:“那些个睡袋都是志愿者留下来的,他们的还要来,你的不能用的。” 我刚热乎一点的心又凉了,尴尬地望着他们说:“你们不让我住了?” 卷头发的说:“我们饭的吃了嘛,睡觉的事情再说嘛。” 我心里又有些热乎了,有饭吃就行,实在不行我就他妈的蹲墙角去睡,总比睡公路下的涵洞强。看来这穿警察服的藏胞还不好打交道,我又给他们分别递去一支香烟。 他们带我到把头的一间房。拉开门进去,我眼前一亮,房架上居然挂着几块儿风干肉。那个卷头发的说:“我们就吃这个的,别的没有。” 我一听有点害怕,看那肉都是褐色的,就像那老树皮似的,这玩艺儿能吃吗?怎么吃呢?我没敢吱声。我们又回到了刚才的屋里。过了一会儿,那个长头发的青年端了一个高压锅进来,打开盖,竟然是小半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肉,而且非常新鲜。我核计风干肉能煮成这水平?正想着,卷头发青年又端了一个高压锅进来,打开盖,是一锅雪白雪白的大米饭。在这荒芜人烟的戈壁滩上能吃上大米饭和手抓肉真是烧高香啦!我赶紧从包里拿出榨菜、火腿肠、泡山椒放在桌子上请他们吃。我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没想到他们吃得格外香,一会儿就吃了五袋榨菜,一袋泡山椒,火腿肠却一根没动。我明白了,藏胞不缺肉,缺的是蔬菜呀。我把榨菜都让给他们了,自己吃锅里的牦牛肉。 那两个青年做的牦牛肉只放了盐巴,没有其它调料,我却吃得格外香。我路上吃手抓牦牛肉都是用大铁盆煮的,半生不熟,而且没咸味,一咬直冒血汁。这里的牦牛肉是用高压锅煮的,肉烂又有味道,我一连吃了三块儿肚子就饱了,连米饭也吃不下了。 吃完饭,他们领我到中间的一个房间。我进门一看,屋里的墙上挂、贴了许多照片。有的是可可西里的风景:戈壁、草地、河流、雪山、雪野;藏羚羊在草地上奔跑;有被偷猎者剥去皮遗留在戈壁滩,雪野上的藏羚羊尸体;有志愿者们在可可西里和他们一起执行任务;有去追偷猎者的车陷进泥泞的草地里、冰雪里…… 卷头发青年指着照片给我讲发生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他说那些偷猎者都是凶残的,开着越野车、吉普车、大卡车,端着冲锋枪追杀藏羚羊。他们打死藏羚羊后,把藏羚羊的皮扒掉,尸体扔在荒野中,有时一次就追杀几百只。他说他有几次和几个志愿者在可可西里与偷猎者相遇,发生枪战。那些偷猎者的枪好、车好,往往占上风。我听得心惊肉跳的,真他妈的,这简直是战争呀?全国除了可可西里,哪有明火执仗,真刀真枪干的?我再看看他们两个,虽然讲的故事惊心动魄,但表情却很平静。他们是和那些偷猎者进行生死搏斗的英雄,但看上去却极其普通,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是怎样冒着枪林弹雨和偷猎者进行殊死搏斗的?我肃然起敬。在他们的讲述中我听到了索南达杰的名字,知道他是治多县可可西里西部工委书记,长年累月的在可可西里做保护藏羚羊的工作,经常和偷猎相遇。有一次索南达杰带着几个人抓住一伙偷猎者,出于人道主义,他还派人把受伤的偷猎者送往格尔木去治疗。他留了两个人看管偷猎者,自己和司机去探路,结果偷猎者把两个留下来的人打伤捆绑起来。探路回来后他和偷猎者展开了激烈的枪战。他面对一比十八的悬殊差距,毫不畏惧,以一支手枪和偷猎者的十八支冲锋枪对战,终因寡不敌众,血液流尽而壮烈牺牲,当工作人员在零下四十度找到他的尸体时:他依然呈匍匐状,右手握枪,左手拉枪桎,怒目圆睁,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冰雕。、 我想起了我翻越昆仑山垭口时看到的萦南达杰纪念碑,可惜我当时不知道他的英雄事迹,没有在纪念碑前悼念他,我在屋里的墙上看到了他和工作人员的合影照,我赶紧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晚上,那个卷头发的青年把自己的被褥床铺都让给我,他自己盖棉大衣睡在沙发上。我真是感慨万千,一个致力于和偷猎者生死搏斗的人,居然委屈自己的身体热情招待我这个徒步行走的人,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我有勇气像他们那样走进可可西里和他们并肩战斗吗?我走了八千多里路,还觉得自己走得很悲壮,还被人们称为勇士,自己心里有时也沾沾自喜,现在和他们一比,我狗屁都不是。我这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平凡而伟大的人,他们都是那样默默无闻,那样忠于职守。如果在城市的大街上遇到他们,我会觉得他们土里土气的,可现在我却觉得他们一个一个都是那样魁伟,都像一座座山似的挺立着。我凭什么老让人家招待我?我他妈的又是谁?我决定明天一定要请他们吃饭,表示我对他们的崇敬。 第二天早晨天下起了大雨,我透过窗户看:戈壁滩不见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雨雾。我正发愁没法请人家吃饭了,雨突然停了,接着下起雪来。戈壁滩又出现了,但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我高兴了,雪再大是可以出门的。我对两个藏族青年说要请他们吃饭,他们非常高兴。我们出门上了公路,他们两个拦了两辆大货车,把我塞进一辆车的驾驶舱,自己上了另一辆大货车,直奔五道梁。 我在西宁的时候就听说了五道梁。五道梁是个神秘的地方,凡是走过青藏路的人没有不谈论五道梁的。在我的想像中:五道梁一定是有五道山梁,像一个人的手掌,每个山梁都有着白玉一般的积雪,每一条山沟里都是茂密的草地,那景色一定十分壮美。在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原上那一定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到了五道梁一看,傻眼了,哪有五道山梁呀,就是一个像手掌心似的小盆地上的一个小镇子。要说雪峰到是有,那离得太远了,只能看到豆大的影子。小镇十分陈旧,有些破败不堪,公路两边总共才有几十间简陋的房子,只有一座泵站还具有现代化的气派,亮丽的色彩把它装扮得像一个高傲的公主,我看到门口挂着的大牌子上写着:五道梁泵站,我也搞不懂是水泵站还是油泵站,泵站不远处是兵站,门前多处坑洼,积满了水,就像被洪水包围了似的进不去人。 我在街上看了看,公路两侧除了饭店、小卖店、修理部,没有什么晃我眼球的。别看小镇破烂陈旧,那还算得上青藏公路上的一个闹市区,走青藏线的人到这里能休息,能买到吃喝和其它急需的日用品,那就是十分珍贵了。我终于知道五道梁为什么出名了。我们走进一家回族饭馆,房子很小,只摆了四张桌子。入座后,我问服务员要菜谱,服务员说没有,我说:“没有,那我们吃什么菜呢?” 服务员更干脆:“你点什么做什么。” 我认为这简直是吹牛,在这雪域高原,在这破烂的饭店里还能点什么?还能做出什么?我哭笑不得,也没法点,便让他们两个点菜。 刚点完菜,一个头戴小白帽蓄着长胡子的小老头从里间走了出来和我们打招呼。从他的几句简短的话语中,我才知道那个卷头发青年居然是索南达杰的侄子。我崇敬地望着他,怎么看都觉得他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作为英雄的侄子想找份工作,政府一定会安排的,但他却走进了可可西里,继承了叔叔的事业。就这一点就值得人们的崇敬。 茶上来了,一大盘青椒炒牛肉,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一大盘洋葱炒羊肉,一大盘土豆片炒牛肉,一瓶青稞酒。我给他们斟满酒,高举杯:“我感谢你们,也敬佩你们,干杯。” 索南达杰的侄子说:“我们一般的不值得的。” 我一肚子话想借酒劲和他们聊聊,但他们都默默地喝酒,不爱说话。我从他们有限的几句话中知道他们才从可可西里出来,过不了几天又要进可可西里了。他们的理想,他们的追求都表现在行动上而不是嘴上。我理解也明白了他们不爱说话的原因,沉默是金呀!我觉得他们的心就是金子。我也不说话了,酒喝完了,每人又吃了一大碗揪面片。 中午,我们在公路上拦车回到了保护站。我把在五道梁买的两条烟和一箱黄河啤酒送给了他们。他们两个挨着我坐在火炉旁开始喝酒,仍然不说话。我觉得一切都在酒里了,喝,喝酒就是交谈,喝酒就是沟通,喝酒就是理解,喝酒就是激励,酒是真情,酒是友谊。 酒喝了一半,两个人放下酒瓶在屋里跳起舞来,那舞姿热情奔放,刚健有力。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舞蹈,我想应该叫可可西里舞吧。跳着跳着,那个长头发的青年把一条洁白的绸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知道那是哈达,是藏族人赠给远方来的客人的祝福。我忍不住了,也跳起舞来,我从没跳过舞,就是乱蹦乱跳…… 第二天早晨,他们把我送到公路边上,为我拦车,我赶紧制止住他们,把红旗展开给他们看。他们两个仍然不说话,但和我热情拥抱。 我向前走,破天荒地扯起嗓子唱起了《青藏高原》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哦…… …… 我正吼着,突然身后响起了更加粗犷的藏语歌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们两个在青藏公路边上手舞足蹈,引吭高歌——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