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人 IV 太阳岛、冰雪大世界、雪乡、漠河
今天朋友圈里的老同事们都在提醒,五一期间要预约才能去太阳岛。景区之外那些老建筑的所在之处,正在进行道路改造,不知哪儿来的工人也不戴口罩,挖断了又一条自来水管。看照片,不远处就是联通和移动的信号基站,再挖断什么电缆,岛上怕是一点儿信号都没有了。也不知道没信号了,提前预约的游客怎么进景区。几年前,为了配合旅游日,哈尔滨的景区在旅游日当天会免费让游人游览,当时的太阳岛景区夏季还是收门票的。当天,天气预报有大到暴雨,我早上六点就到了检票口,游客已经聚集等着进园。不多时大雨如约而至,但游客数量丝毫不减,反而越增越多。那天,龙塔的电梯坏了,东北虎林园的老虎也没见过这阵势,躲在阴影里,连游客投喂都不理不睬。动物园的猴子猩猩据说是疯了。如今想想,那还真是最好的时代。旅游日景区免费只执行了那一次。
冬季,我坐了那架在黑龙江很出名的小飞机(有朋友叫它“小鹌鹑”),从哈尔滨飞到漠河,第一次去到祖国北极。漠河的天黑得太早,不到下午三点光线就逝去,一切变得模糊起来。送完游客回宾馆,我自己另找了一处极为清净的宾馆,清净到什么程度呢,那座宾馆有五层,整栋楼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任何服务人员。走廊和前台都是一副落败景象,没有灯,缕缕光线掠进窗子还是来自对面的广告灯牌,仿佛这宾馆曾有过什么厉鬼闹了多年,后来觉得无趣便扔了它自生自灭。我打开手机闪光灯,走下三层楼拿外卖——很难想象这个零下四十度的傍晚还有外卖,价格还很便宜——然后回到房间。夜被冻得又冷又脆,我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像是一盏小小的灯笼悬在夜里,躲在这团光里,吃吃喝喝,有种安全满溢的幸福。
这一年可能雪下得太大,出长途带团总是遇到没完没了的雪,去雪乡时也一样。中途停下来休息时,听说山路上出了三场车祸,后来我们经过的时候还看到一辆大客翻倒在路边,行李舱凹了进去,惨兮兮地等待救援。差不多三年前,我去雪乡的路上遇到了一场小车祸,好在没人伤到,但撞上我们的司机鼻梁断了,从那以后我就对去雪乡有种恐惧感。雪乡坐落在一座山谷里,四面全是山,外面的雪都下个没完没了,雪乡里就更是如此了。其实这地方也不大,一条雪韵大街走快点,有个十多分钟也就走完了。去雪乡的公路沿途景区不少,雪上游乐项目一大堆,其实到了雪乡无非是住一晚,大多时间都在那些景区和游乐项目上消耗。我刚开始带团那年,有个导游,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在车上讲解时,大巴车遇到车祸,她靠在前面的支撑靠背上,腰椎骨骨折,下半身瘫痪。不过她好歹留了条命。
在这些地方,最有趣的时候往往是晚上游客都回了酒店,我自己裹得厚厚地出来闲逛,空气冷冽仿若千万冰凌组成,天上的星星冷得耀眼,走不了几步,脸颊就冻得生疼,厚厚的积雪在脚下破碎,这严寒冷得热火朝天,生机勃勃,若是碰上一轮银色的新月,无论是北极村还是山谷里,都洒下一片银色,看久了就恍惚了,那冷也失了生机,侵入骨髓。
每次回哈尔滨的时候,路程就短了些,雪也少了些,进了市区便是绵延无尽的车流,排气管滴下冷凝的液体,在路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斑点,滑腻又危险。此时往往也是夜了,恰是去看冰雪大世界的时候。去年,一对英国的老夫妻,因为看了一点宣传视频,计划了半年,跨越了半个地球来这冰天雪地就为了一睹冰雪大世界。天色还亮时我就带他们进了景区,在里面熬了五个小时。那老头是个导演,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拍一档苏格兰方言的剧,叫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他最常合作的演员就是哈利波特里演海格的那个人。他妻子很有趣,经常吐槽他,教了我一些英国的土话,又告诉我别跟别人用那些词,自然,我这个记性,也记不住那些词。我们仨被冻了五个小时后,回到车上,瑟瑟发抖地看那老头拍下的片段,我第一次能理解一个一心追逐某种美的人眼中的目的地大概是什么样了——他好像一个孤独的栖息者,抽离出我认为的庸俗无趣,构建了一个我看过无数次却从未注意过的冰雪世界。艺术家和普通人的差异大概就在于这点——艺术家可以栖息在他认为美的地方,又异于已经适应栖息地的物种,看到一个我们懒得看、却迥异于我们经验里的世界。
要建冰雪大世界不是容易的事,全世界应该也就中国有足够廉价的人工可以抢在半个月中修建这么庞大的冰景工程。每到十一月,松花江面就开始结冰,等到十二月初,基本就可以采冰了。采冰很危险,这些年因为采冰而葬入冰里的人不少。采过冰的江面很快又会结冰,遇上大雪一盖,跟其它区域融为一体。一个不注意,开着运冰的卡车上了这冰面,便凶多吉少了。前年,有个司机很机敏,冰面破裂的瞬间就打开门跳出来,捡了条命回去。
近几年的气候要么太冷要么太暖。前年十二月初我去雪乡,雪乡还在下雨,夜里结了厚厚的冰,清理不掉,撒煤渣也没用,第二天我们等到中午才慢慢从山上下来。那个冬季的冰雪大世界只开到2月17号,当天我接了个团,六点钟落在机场,我们紧赶慢赶赶到冰雪大世界时,刚好赶上它关闭。同是那个冬季,有一次我一大早就进了园区,阳光下,最高的冰建筑表面坑坑洼洼,显然是受不住风吹日晒,朝阳下点点泪滴流个不停,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吊车吊着工人,用融化的雪泥糊在冰砖缝隙处,半融的雪滴滴答答。
据说原始的冰灯是北方人冻个冰容器,里面放上蜡烛,像灯笼那样用。若是这苦寒之地也有阴兵借道,他们举的灯笼会不会是一盏盏冰?哈尔滨的冰灯展本来叫冰灯游园会,起源于兆麟公园,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停办了十多年,再后来复苏,换了地方,越做越大,慢慢发展成如今这个规模。而兆麟公园本身的冰雕日渐没落,之前还回光返照收点费用,现在索性也不收费了,去的人不少,多是本地人,小小的公园里冰雕也挤挤插插,几十年前的场景就这样复生。
我没跟我妈一起看过冰灯,我妈在九十年代是很专业的摄影师,给我拍了一大堆照片,拍我小时候的照片还获过奖。我很想能有张我们俩一起看冰灯的照片,最好还是她拍的。她拍过的我的照片里,我以为最好的一张,是我和我姥姥站在雪地里,我穿着一件俄式大衣,围巾围了大半张脸,神情肃穆,我姥姥眼神冷漠,嘴角透着严峻,我们俩就那么注视着镜头,不知道镜头后的女人会死在阳光灿烂的深夜,我姥姥也会死在深夜,她一生的倔强和冷酷会折磨她到最后,而她亲孙子会想着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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