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笔友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笔友 David Foster Wallace’s Pen Pal By Michael Erard Hq译 选译自The Paris Review
2010年1月12日的早上,苏珊·巴内特和格里格·德莱斯利告别了家里的三只狗,离开他们位于纽约州北部郊区科德角风格的房子,开车前往二十五公里外的伊萨卡去上班。苏珊是康奈尔大学出版社的编辑,格里格则是学院门户网站的管理员。那天下午一场暴风雪如期而至,他们也预感到返程的艰难。然而他们没有预料到在他们家里厨房的天花板上,电线故障正在引燃屋顶。
下午两点钟,一个邻居打来电话说他们的房子起火了,苏珊顶着暴风雪急忙赶回家。在她快要到家时,被消防警察拦了下来。也就在被拦下的位置,她看到燃烧的窗帘正飞舞着冲出二楼的窗户。三个街区的全部消防队员战斗到深夜,才平息这场大火。
其结果,用保险公司的话说,都烧干净了。第二天,格里格埋葬了他们的狗,那三只狗被困在了起居室里。他和苏珊理了一个清单,希望能够找到它们:一块电脑硬盘,护照,首饰,还有华莱士的信件——苏珊特别希望格里格能帮忙找到这些信。
“看上去,这难道不是避重就轻吗。”我问格里格,“还想挽救这些信件?”
“如果你了解苏珊的话,就会知道这并不是避重就轻。”格里格回我说。
我和苏珊很早就认识。八十年代末,我们一起就读于威廉姆斯学院。那时的苏珊金发,白皙,微胖的面颊。有一天她戴了一件毛皮暖手套,简直就像从《日瓦戈医生》里面走出来的。改天又穿了件格子布裙子,扎了辫子,很像罗兰·英格斯·怀尔德(Laura Ingalls Wilder)。另一次她戴了乔治男孩式的黑色宽边沿帽,涂了很深的眼影。那个时候的她对于打扮自己真的相当在意,但现在的她看上去更像那类低调的反主流文化人物,洞悉所有人群,去过无数地方,影响着世界。那时她和我们相处就像安迪·沃霍尔的工厂那种方式,用相机记录着我们班上的搞怪和混乱,即便我们的反叛方式并不像话。
有一次,好像是在一间餐厅或者是派对上,我碰到了苏珊,她向我一字不落地背诵了《洛丽塔》的第一个段落。为什么会是《洛丽塔》?我已经记不清了。在那个当下一定情有所缘,嗨,这就是苏珊,她总是让人印象深刻。这个片段在我的记忆里尤其鲜明,一直挥之不去。
一年后,当我身处亚洲某个国家,那里的英文图书简直少的可怜,我从当地同胞朋友的书架上找到了《洛丽塔》,然后我给苏珊写了一封信。十多年后,苏珊在一个盒子里重新发现了这封信(也是我写给她的唯一一封),这促使她借助脸书,重新找回了我们消失多年的联系。“我给你讲过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故事吗?”她写道。
接下来的故事属于苏珊,她告诉我这个故事是因为她知道我会写下来,并且她已经阅读了最后的版本。在我看来,这个故事与其说是关于一段奇妙的友谊,不如说是关于书信文化的消亡,一场火灾过后,一个女人是怎样处置存留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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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当时苏珊正在印第安纳大学图书馆学院读研究生。相较于撰写学期论文,她更愿意沉浸在华莱士的新小说《无尽的玩笑》里面。戒酒一年来,她对华莱士书中普遍的自我焦虑非常熟悉:在她的脑海中同样回荡着相似的声音。她给他寄去的第一封信完全是出自一个粉丝的热爱。令她惊讶的是,他回复了她,并且称赞她说“极为有趣的信件,甚至让人感动,如此坦率和慷慨——当然也很有趣。”由此她又寄去了另一封。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大卫(苏珊总是称呼他“大卫”)寄出的信一般写在老式的节日贺卡,有趣的明信片或者信笺簿上面。有的看上去仓促写就,其他的则更加慎重,甚至可能打了底稿;有的是手写的,另一些是打印的。这些信件几乎展现了一个人生命中所有的情感。如果你读过华莱士其他作品,那么在这些信中你会立即辨认出这就是他的风格。他也会因回复晚了感到内疚,并且是用他中西部的那种方式,永远不失礼貌。他给她寄来手写的感谢卡片(这些年里,苏珊曾给他寄过两件床罩,一件地毯,一些书和一块鹅卵石)。在苏珊养的一只狗去世之后,他还保证会用他特有的方式为之祈祷。他有趣,迷人并且聪明,他让她以一种鲜明的姿势进入他的生活。她清楚知道他戒烟的时间,他养的那只名叫基维斯的狗的去世;她也知道他搞不懂“往昔”(erstwhile 英文古语)的含义。他们互相交换狗狗的照片,也分享彼此去宠物医院的经历。最乏味的部分,这简直就是爱犬人士的书信,但这些书信依然很特殊:这是某个不知名的年轻诗人和一位广受赞誉的美国作家之间,长达十年之久的文学联系。

当他们开始互相写信的时候,大卫在伊利诺伊,苏珊在印第安纳,理论上他们完全有可能见一面,但她说,她并不想让一夜情破坏他们之间的默契——何况那时她已经和格里格结了婚,尽管这场婚姻并非那么合适。在这些信中,你会了解到华莱士的私生活,主要是他和女人的关系,关于这些他都详尽地告诉了她。其中一封信,他让苏珊帮忙转交他的手机号码给她的一位同事,是之前她介绍给他的,后来他承认这个朋友曾让他心动。在另一封信的结尾处,他关心地问起她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这个问题听上去一定是带引号的“幸福”。其他大部分书信并非如此,有一封信他给她寄了几页他的本科毕业论文。“我的脓肿有了脓肿”,有一次他描述他的过敏症。然后笔锋一转他开始称赞她寄给他的狗狗照片,“这是比格犬还是迷你小猎犬还是什么进化的模仿比格犬的奇怪的品种?”他调侃说。
终于有一天华莱士告知苏珊说,他的妻子凯伦(他们2004年结的婚)问起他们的书信。大卫在给苏珊的信里问了一系列问题,其中一个就是“除我之外,你还和多少人有着书信联系?”苏珊在另一封信里提到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权力不对等,他在回信里否认了这些不对等的存在。“对于你认为我们之间存在巨大的权力落差,我感到十分难过,同样让我很不舒服的是,因为我作为公众人物,相对于我的过度曝光,你会为此觉得自己欠缺了什么。对我而言,我认为不存在什么权力不对等。”这封信是用荧光笔写在两页影印纸的背面上的,影印的内容出自弗洛伊德的名著《文明及其不满》,正好就是弗洛伊德讨论超我与罪恶的起源的章节。大卫安慰苏珊说,凯伦并非是嫉妒心强的人。“她从不反对异性之间的友谊,”大卫解释说。“更多的可能只是她还不习惯我有笔友这个事实,特别是女性笔友。”
但是在他的下一封信中,也就是在2007年的2月17日,他突然中断了他们的书信联系。“出于一些复杂的原因,当然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必须停止和你的书信往来,”他写道,“我也很伤心;你知道我很喜欢你的来信,不管是贺卡,还是摘抄或者绘画,对此我深深感激”。
沉重的打击,苏珊悲痛欲绝。“我最好的闺蜜,安慰我说,‘难道他不明白她只是他现在的妻子,而你却是他永恒的笔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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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搞清楚大卫为什么要停止他们的书信。而这也恰好就是大卫停止服用抗抑郁药物,回归正常生活的时期。她也从来没有追问过他。她期待着有一天,他们会从他们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继续他们的通信。
“显然,不会再有机会了。”苏珊告诉我。
当华莱士于2008年9月12日自杀身亡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再联系了。她很受伤,对他从来没有跟她透露他的精神疾病的严重程度,感到难以接受。她有一种奇怪的不该属于她的内疚,她始终觉得她可以挽留他。这些年里,她平均每写三封信,他会回她一封。多年来,她唯一的文学创作就是这些书信。她对华莱士生出一种特别的感情,并且有意模仿他的写作风格。他似乎也很喜欢给她写信。“你的来信太棒了,”有一次他回复说。“我发现在你的信里面,展现了你的本我,实在有趣并且很有价值,”他在另一封信中写道。
苏珊说即使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书信,这些信件作为实体物件,最初也并没有让她觉得特别特殊。他们通信伊始,写满文字的纸张,和那些其他人的书信一起丢得满屋子都是,就像我们习惯处理这些东西那样。即便是在华莱士去世后,她都不觉得这些书信还有其他什么价值。当苏珊和格里格2008年搬去郊区,这些信件和卡片,被她每六封一扎,收在了楼上老橡木桌的抽屉里面。
火灾过去几天后,格里格进到房子里面,房间里弥漫着浓烟的味道,混杂着干冰和烟渍。所有的物体都烧黑了。他登上一段毁坏的楼梯,经过屋顶烧穿的窟窿,到达房子的二楼。在一张床上,格里格掀开一张烧焦的被毯,露出还算完好的一面,再往下能看到另一张鲜亮的被毯,完好躲过了这场大火。
“像是一些家具和电器之类的,还有屋顶,都被烧掉了,”格里格说道。“但是像另一些保存在衣柜或者箱子和抽屉里的东西,则幸免于难。”
那些书信找到时,已经被水泡过或被烟熏过,但却是完好无损的。当格里格把它们转交给苏珊的时候,苏珊忍不住哭了。“如果它们真被烧掉的话,那感觉就像大卫又死了一次。”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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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无关紧要的书信现在仿佛有了圣洁的光环。火灾过后,苏珊把它们存放在一个新的防火箱里。还好有足够的保险赔付,他们得以在原址上重新盖了一所房子。
但正是因为这些书信躲过了火灾,使得苏珊对这些信件更加忧虑。那么多更宝贵的东西,像是她的三只狗和书房里的上千册书都被大火吞噬了,唯独这些信件幸存下来。大卫的书信唤起了她对过往生活的重新审视,现在她看得更清楚了,那是她既渴望逃离又始终依赖的生活。她原本可以进行自己的诗歌创作,而不是沉迷于给大卫写信;她原本可以和格里格分开,而不是在给大卫的信中不断地抱怨她的不满。
“当我在给华莱士写信的时候,那是我逃离自己的生活最主要的方式,对此我很珍视这份友谊,”她说道。现在她只渴望做她自己,毫无挂碍地做她自己。
在2013年华莱士的周年忌日那天,苏珊突然闪过出售这些书信的念头。她当时正用谷歌搜索关于华莱士的纪念活动,然后碰巧看到一则新闻是说,爱丽丝·埃尔曼(Alice Elman)以十二万五千美元的价格,出售了华莱士给她已故的丈夫,亚利桑那大学的写作教授理查德·埃尔曼(Richard Elman)的二十封书信和一张明信片。既然华莱士选择了自杀,“我也不再觉得自己还有为他保存这些书信的义务,”她对我说。她觉得是他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友谊。
她继而想到给苏富比写信说明她手上拥有的这份材料,接着他们邀请她来一趟纽约的办事处。她搭乘了巴士,携带着用棕色文件袋包裹的书信和明信片,以及华莱士寄给她的本科论文。在路上,她思索着这些书信一旦被拍卖可能会产生的负面报道。她有足够的理由为此感到担忧;有一篇发布在锥子网站(The Awl)上的文章就曾引起轩然大波,文章里说华莱士研究生时期的一个朋友,卖掉了几封华莱士的信件,这简直就是“利用已故作家的遗产大发横财”。
在苏富比的办公室,转交这些书信的过程,用她的话形容就是“浮皮潦草”。那里没有供翻阅用的手套,也没有放大镜。开始让她在一个图书室里等着,后来被安排在一间会议室和苏富比的图书与手稿部门的头头,理查德·奥斯丁(Richard Austin)会面,同席的还有这个经理的一个助手。当着苏珊的面,奥斯丁朗读了几页这些信。他对华莱士如此着迷于苏珊的生活表示不可思议。苏珊给了他一个无语的表情,强忍住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嘿,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我他妈就是这样迷人。”接着奥斯丁递给她一份合同,苏珊接过来就签了。正式拍卖前的几个星期,她又来到纽约,带了几个朋友来看这些展示在陈列室里的书信。这次当她离开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再见。像是她对这些书信的告别——同样也是这些书信对她的告别——是时候真正结束了。
苏富比给我发来华莱士书信的数码扫描文件,在此基础上我得以完成这篇文章。这并非是苏珊原本想要自己动手完成的文章,但是到了后来她什么也不想写了。
时至今日,我们谴责社交网络在让我们的沟通像呼吸一样容易的同时,也让我们每个人变得更加疏离。一个普通人,一个学院外的年轻诗人,也不再可能和一位有名的作家保持私人的书信联系,更别提多年后还能拍卖这些信件了。“我觉得我们是书信时代的最后见证者,”苏珊对我说——更准确地说,是她写给我,当然是通过电子邮件,她说“我们”同样也包括我。接着她又给我传来一份数码扫描文件,是我写的那封回忆她背诵纳博科夫的信,这封信和大卫的信一样,得以在火灾中幸存。
2013年12月5日,选自苏珊和华莱士十年间往还的二十几页书信和明信片,以两万到三万美元的估价,正式起拍。苏珊在线上全程监视了这次拍卖。最终这些书信以七万五千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位不具名的买家。在苏富比的网站目录页,给这些书信的描述是,“主题范围涵盖私人事项(对人性的痴迷,不忠,狂热,渴望陪伴等等的探讨)以及专业问题(关于创作,出版,哲学和数学的经验与心得)。”
在我看来,卖掉这些书信——这可不像苏珊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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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经历过像是家里发生火灾这种毁灭性的变故,你自然会习惯往后更戏剧性的转折。你会想要再添点东西到这个火堆里。比方说,一段婚姻。在这场吞噬了他们所有的藏书和其他物品的火灾过去几年后,格里格和苏珊决定分居,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离婚。再比方说,曾经点燃你的渴望和激情,一场友谊,以及承载这些友谊的书信。出售大卫的信件正像是她对无常命运的接受。你开始转向你的私生活,并把它们当作你尝试更多改变的出口。
当然,这里也涉及到金钱。从一个角度可以说,最终的成交价足以覆盖这十年间他们所支付的邮资。“那七万五千美元都给你了吗?”我问她。减掉买家需要支付的一万五千美元的额外费用,拍卖行用来支付成本,然后再减掉一部分佣金,具体金额她不方便透露。最终到手的钱“并不足够改变人生,”她说道。但这些钱足够她支付账单,以及支付一辆新车的定金。同样也可以给她挣脱婚姻之后的自由。
苏珊卖掉这些书信,寻找另一个更加剧烈的改变来纪念人生的转折。即使拍卖所得的钱,并不足够让她改变人生。也并没有出现华莱士的粉丝对她此种获利之举的责难。如果华莱士狂热的粉丝真的抓到了她出售这些书信的把柄,整个故事也不会就此终止。苏富比在关于这些书信的描述里没有提及它们曾被烟渍和污水毁坏。“它们曾被污水浸泡又晾干,全都有一股子烟臭味,”苏珊说道。“当然,我觉得我卖掉它们换钱的举动,十足就是一个卖惨的婊子。但是你如果要变成一个婊子,你多少仍会希望是成功的那个。同时我也觉得那场大火也构成了这些书信很重要的一部分。”
那场大火从来没有真正放过她,怎么可能呢?苏珊把1月12日那天当做她人生的分水岭。哪怕到现在,当她开车回家,她仍会留意那年她被拦下来的位置,也就在那里她曾看到自家的窗帘在雪地里燃烧。“我将永远不会再是这场大火发生前的那个人了,”她说。大火过后,苏珊转向了神秘主义和萨满教。在和我的对话中,她常常使用有关轮回转世的占星符号和概念。当她开始谈论如何照看死者的时候,我一半相信她是在谈论死者,另一半则相信她是在谈论过去的那个她,大火发生前的那段人生,无法被遗忘抹掉的过去。是过去的经历定义了她如今所是。以前她相信是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和堤坝,保证了她完全独立的那部分自我。但是这场大火让她明白,所有的容器都是脆弱的,至于容器里面的东西,无论你认为它们如何安全,都可能被迅速摧毁,到时这会让你大吃一惊。
作者介绍:
迈克·艾拉尔是《Um … : Slips, Stumbles》,《Verbal Blunders》,《What They MeanandBabel No More: The Search for the World’s Most Extraordinary Language Learners.》的作者。(文章题目太怪异了,就不翻译了)
Michael Erard is the author ofUm … : Slips, Stumbles, and Verbal Blunders, and What They MeanandBabel No More: The Search for the World’s Most Extraordinary Language Learners.
译后记:
这篇文章应该说也是一个基于权力不对等(Power-Imbalance)的性别叙事。一方是鼎鼎大名的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另一方是籍籍无名的作家的读者,苏珊·巴内特。一场火灾发生后,他们之间长达十年之久的书信幸免于难,凭借华莱士的声名,苏珊最后打算卖掉这些书信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文章里面除了友谊,还有另外一个主题,那就是人们在面对重大的变故之后的选择。苏珊要面对华莱士单方面宣布结束书信往来的戛然而止,还要面对在他们通信结束一年后,华莱士的自杀身亡,以至后来家里发生的火灾,火灾之后的婚变。对于无法挽回的事物的消逝,苏珊最后选择了皈依神秘主义和萨满教来寻找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