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66岁的农村老人
我是一个66岁的农村老人。 我原本有三个孩子,老二在三岁的时候得病死了,那个孩子极聪明乖巧,我常常在深夜想起他,早上起来眼睛红肿。 大女儿不太成器(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离过两次婚,我认为她只是命不好。因为心疼孩子,我常常把外孙女带在身边。那些无知的老太太常在我面前说什么“野兔子是养不熟的”,放她们的狗屁,我自己家的孩子她们管得着吗? 我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事实上我们是没有资格想不开的,因为生活每天都在继续,你有责任为活着的自己和他人做点什么。 这两天天气很好,地里的茶叶绿茸茸。我一清早就起来,匆匆吃过早饭赶到地里,预备在天黑前把这块地解决完。 我常常在做事时想到以前,往事随着采茶的手上下翻飞—— 生老大的时候缺吃少穿,整个月子里没见到一点荤腥。下了霜的早晨我要在河边洗全家人的衣服,那时候年轻,我没觉得苦。 生老二的前一天我还在生产队挑石头挣工分,村里好心的婶婶责骂我婆婆,问她这么折磨我怕不怕遭天谴。我红着脸站在那不知道怎么办,那时候年轻,我没觉得苦。 老三六岁的时候,他爸赶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出门打工。我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圈里还有两个猪仔和一头老母猪。农忙的时候我把两个小的托付给婆婆,带着老大插秧苗割麦子收稻子,常常是天擦黑才回家。那时候年轻,我没觉得苦。 日上三竿,我盯着一个在茶叶上蠕动的绿虫出神。 好像也不是没有美好的回忆。 生完老二的那个冬天,雪异常的多。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听到孩子他爸窸窸簌簌穿衣服的声音。 “去哪儿呢?这么早?”我迷瞪着眼睛问了一句。 “雪这么大,屋后面池塘里肯定都冻住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抓到甲鱼,给你补补身子!”他穿上蓑衣戴着斗笠,拿着桶麻利地出了门。 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回来了,蓑衣上都是雪,脸红通通的,兴奋地把桶里的战利品给我看—— 大大小小七只甲鱼! 物资匮乏的70年代,我喝上了甲鱼汤。那天我真开心。 日头到了头顶,我的脊背上渗出了汗。 活了大半辈子,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我这一生到底是在活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想把三个孩子好好抚养长大,可连最起码的吃饱穿暖都没法保障。大年初一要债的堵在门口问孩子爸要年前买犁的钱,他爸陪着笑脸说尽了好话,我只能抱着孩子在厨房里哭。 那时候觉得,日子真难过啊。但是我对生活没有概念,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那些年月,总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床,从橱柜里摸出装猪油的罐子,小心地挖出一勺放在热锅里打个转,又捞起来放回罐子。切好白菜把剩饭和着猪油热一热,这样就是一顿早饭。吃完就去屋后的茶山采茶,等别人收拾利索到茶山的时候,我的茶篓里已经有半篓了。她们都说我能干,我蛮得意。 炎热的夏天,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下来能把贫瘠的土地砸出一个坑。我把水从家里挑到地里灌溉麦子,两里地走完,我能不带喘气地喝掉半壶水。 “布谷—布谷—” 谷雨过完,茶叶就不值钱了,我盯着眼前这些茶叶,心里有点着急。太阳快下山了,而我还没摘完一半。 我好像是老了。 田地里的大部分农活我已经不能胜任了,脆弱的身板难以持续挥舞锄头和铁锹。而且一到雨天就浑身酸疼,以至于要常常使唤孙女给我揉肩捶背。 他们好像都很忙。小儿子工作忙睡得晚,常常是吃完晚饭就回房了。孙子孙女们守着动画片嘻嘻哈哈能看一整晚。只有我一个人在纠结打了那么多年的日本鬼子,日本这个国家到底还有没有人。或者除了中国世界上还有别的国家吗?他们是不是跟我们一样吃大米饭? 我脑子里有一堆想法,但我只能告诉他们晚饭烧好了,雨伞放在左手边第三个柜子上。 我越发喜欢出神,阳光好的时候,我能坐在门口一下午什么都不干,看着孙子孙女想到我三个孩子的童年。想起那些吃过苦的年月,鼻子泛酸。 偶尔也会想,我这一辈子到底活什么呢? 我想不出什么结果。我只是一个66岁的农村老人。 风一吹,抖下来许多叶子。一棵树上总有几片老叶子看不见下年的新叶子。 太阳下山了,我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