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炼金术
种村季弘/文
亜空/译
时至今日,炼金术的历史评价大抵停留在相当肤浅的水准。“炼金术是科学出现前夜的黑暗的、幻想的王国”、“应该被合理主义淘汰的魔术领域”之类的论调大行其道。当黑格尔的“存在即合理”的历史趋势席卷而来,对人类童年期怀有偏见的近代理性采用一种自传体的改写,葬送那晦暗的过去以搪塞现在,于是,笼罩在暧昧的忘却之中的“存在即魔术”——炼金术的秘密随之销声匿迹。现代化学家特奥多尔·斯韦德贝里如是评价炼金术:
“无论怎么看,中世纪的物质研究都不能算是对真理的自由探索,只不过是受缚于某种思想,在盲目与偏执中无可避免地通往谬论罢了。中世纪的暗语‘金属嬗变’一词指将贱金属转换为贵金属以擭取无限的财富。长达几世纪的岁月里,最卓越的学者也受这种错谬思想的误导,耗费心血、时间和思索在劳而无功的课题上。追寻真理——人类精神最高贵的体现——就这样因为虚妄而被遗忘。正因如此,炼金术才能够勾起大多数人的兴趣。炼金术的历史即为谬论的历史,况且这谬论传播得既广且深。”
这番基于近代化学史脉络的炼金术批判可谓极具代表性,然而,尽管这种观点出自著名化学家斯韦德贝里之口,我们也不应对其中的史实错误与牵强附会置之不理。实际上,直到产业革命兴起的十七世纪后叶,炼金术以获取财富为目的的趋势才逐渐显著。中世纪的亚里士多德哲学、中世纪末期复兴的古代哲学(尤其是柏拉图思想及新柏拉图主义)与炼金术之间的密切关联向我们揭示:炼金术未必是敛财的技术,思想史动向才是其主体所在。倒不如说,当炼金术的内容被分化为化学与新教教义之后,近代化学放弃了对不可能性(制造黄金)的追求并逐渐沦为产业资本的奴隶,堕落为一种追求财富的恶质技术。
近代化学丧失对那昏暗母胎的记忆才不过数个世纪,这期间,炼金术不再作为一种思想被讨论,被打上迷信、骗术、欠发达技术的烙印,从而被切断与思想史的关联。与此同时,近代科学模糊了自己作为思想的实体,标榜着可疑的中立性,从主观性的思想联系中独立并且伪装成一种纯粹技术。这两个过程是如出一辙的。诺贝尔奖得主斯韦德贝里认为,在从拉瓦锡到爱因斯坦的一系列辉煌的科学进步面前,炼金术只是误入现代社会这一绚烂舞台的一个不合时宜的老迈丑角。十九世纪的大化学家赫尔曼·考普既认为炼金术毫无未来可言,又屡屡着迷于这一难以理解的敌人具有的不可思议魅力,他在陷入无法判断的窘境中作出的自白为我们描摹出真理追求者的真挚姿态:
“从今日的科学角度来看,炼金术似乎再无翻身之日。可不得不承认,每当我读到关于金属嬗变的故事都会深感疑惑,这些人格高尚的炼金术士真的会诈骗财物吗?既然有简明的实验方法并且已经付诸应用,炼金术士为何还会陷入虚妄呢?我无法理解金属嬗变或许是因为金属嬗变本身就无法理解。”
在考普眼中,炼金术至少并非是单纯的技术。他用否定式的论调暗示,今日看来无法理解之物背后自有其思想背景且受制于这种思想背景。
然而,如果将近代科学对炼金术的贬抑性批判置于炼金术自身的谱系之中,这门“黑暗学”被分解与再构成之后,我们又会看到怎样的图景?科学的暗夜内侧仿佛包藏着君临这座黑暗王国的光之魔王路西法那恍惚的罪恶光辉,炼金术究竟建立在怎样的“迷妄”与“欺瞒”之上?在此我无意从科学史的视角讨论炼金术的“黑暗”,而想尽可能在炼金术的谱系中重估其价值。
一般认为,炼金术(Alchemie)的语源是阿拉伯语的冠词Al与chemie的复合词。那么chemie意味着什么?一种说法称,chemie来自古埃及语的cham,意为“黑色的土”。因为,炼金术有时也被称为“黑暗学”、“黑色学”。
早期的炼金术与染色技术有着密切的关联。1828年在忒拜附近的古代坟墓中发掘出的莱顿纸莎草纸(Leyden Papyrus)被认为最古老的炼金术手稿,它成书于公元2-3世纪,主要记载合金技术与给金属表面着色的工艺。当代的研究者推测,现存的莱顿纸莎草纸是3世纪的抄本,它所记载的应该是公元纪年初期的知识。据纸莎草纸所载,古代工匠利用砷化物将铜变成白色,通过菱锌矿(碳化锌)使其变成黄色,可见这种将黑色物质转化为白色合金或黄铜的技术很早就为人类所掌握。自炼金术诞生之时起,从黑到白或者从黑到金色之类的颜色转化就是炼金术的重要特征之一。
然而这种金属着色法与近代的镀金、合金或者染色工艺之间存在着本质区别。借用加斯东·巴什拉的妙喻,炼金术的着色是“深度洗涤”、“渗透的梦”以及“秘密的染色”。他在《大地的休憩与梦想》中写道:“炼金术的染色触及实体的内在。实体的内在本质依从炼金术的质变,这里存在一种希冀附着色彩的意志。”
物质并非只是科学的客观操作对象。尽管尚且只能做到表面的染色,炼金术士与物质的关系却是一种内密性的体验,一次向物质的黑暗中下行的冥府旅程。
古埃及人使用的炼金术的语源是“黑土”,这与炼金术的内在构造不谋而合。黑土即为地底世界,寓示着冥府的黑暗。埃及炼金术的守护神托特就是冥府之神,后世的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炼金术士们则向赫尔墨斯寻求庇护,而他亦是冥府的引路人,亡灵的向导者。因此,炼金术士(黑色的、劣等的、不净的)物质研究不外乎是一种死后的生命体验。为了实现冥府下行而将自我投入物质的黑色,在炼金术质变的终点所梦见的白色,如此这般在黑暗之旅的尽头重获新生,即为死与复活的色彩象征。巴什拉对炼金术士的评语格外精准:“死亡的物质主义”、“死亡的母性秘密”。

在炼金术质变中承担着主要作用的是第一原质(Materia Prima)和第五元素(Quinta Essentia)。至于它们具体指称什么物质,炼金术士们众说纷纭,令人无从判断。不过,无论第一原质究竟是什么,人们认为这种未知的质料在炼金术实验初始时保持着黑色状态(Nigredo)。第五元素是指在实验的最终流程中诞生的“红药(Tinctura)”、“最高训导(Magisterium)”、“宇宙(Universal)”,也即是所谓的“哲人石”。据说它能够将一切贱金属转化为金银。
以下我想用炼金术术语简略叙述这种质变的实验流程。
首先,未知的第一原质处于黑色状态,接着依照相悖反的原理进行结合(Conjunctio),惯例会标记为男性物质(♂)与女性物质(♀)的结合。破坏或者死亡将随着结合的完成接踵而至。这是属于腐败(Putrefactio)、煅烧(Calcinatio)、死亡(Mortificatio)的工序。随后进行的是引发白色化的洗涤(Ablutio),这意味着一种对异质性物质结合之结果的淬炼或者抽出,之后得到的白石或白土就是阶段性的成果。
可这尚不是炼金术实验的终点,而仅仅是准备阶段或者基础罢了。这些白色土壤中已经孕育着迈向下一阶段的潜能(Potentia),就如种子已然播撒。紧接着的是红化(Rubedo),红化的沉淀物经常被称为血石或石榴石。这就是红药之名的由来。不过红化仍然不是以黄金为最终目的的炼金术的终点,还有最后一道工序——黄化(Citrinitas)。
炼金术士擅长用象征性的动物寓意来说明这些复杂的变化过程。譬如,黑乌鸦孕育着孔雀,孔雀孕育着白鸟,白鸟生出携带幼雏的不死鸟(Phoenix)。最后的不死鸟就是红色物质——哲人石。如此这般,最初的黑色被洗练变化为一种清澈的颜色。
“净化我们灵魂中可怖的黑暗吧!”(伪多玛福音)
亚当从乐园中带出的泥土充满了魔法般的丰饶生殖力,是“比黑色更加漆黑的黑色”。黄金或者(哲人的)石头早已像小麦种子般怀胎于这种黑色泥土之中。这种隐蔽状态将会通过技术与神的恩典而进入第二种显在状态。因此,最初的第一原质经常被视同为最后的石头(Lapis),因为黑色的第一原质早已具备石头的潜势。十七世纪伟大的炼金术士米歇尔·梅耶说道:
“化学中最高贵的物体莫过于石头(Lapis),它的开端虽充满凄苦与悲惨,却终将迎来无上的喜乐。于是当我这么思考时,同样的过程发生在我的身上。尽管我困恼于苦难、悲哀与不快,最终却能够以轻妙的目光打量世间的所有事物。”
矿石研究或许就是荣格意义上炼金术士对内在无意识的研究。换言之,物质研究被等价于灵魂的陶冶,炼金术士在物质研究中追寻自我完成的愉悦。即使制造出的黄金或贵金属与地上王国的财富挂钩,恐怕也只是出乎当事人意料的偶然事件,所以梅耶说道:
“化学是敦促投身其中者冥想天国的财富,在神的指引下承继秘仪的知识,他们将抛弃衣食的琐屑烦忧,走向新生。”
根据C·G·荣格的注释,梅耶所说的“冥想”指“对工作的精神集中”,这种异乎寻常的精神集中就像“被宗教热情驱使般投身在作业中”。“「专心」在献身式的自然研究对象中投射出诸多价值与意义,本源将以无意识的形式与图像充当必需的质料,这是再适合不过的了。”(《炼金术的救赎象征》)
另外据卢兰的《炼金术百科全书》的记载,“冥想”一词意指“如同一边祈祷召唤一边与神、自我或良善的天使交谈一般,与眼睛看不见的事物进行秘密的交谈。”
当然,炼金术并非单纯的神秘主义冥想,作业(Opus)才是炼金术最主要的原理。从炼金术士对冥想的定义“工作的精神集中”就能够看出,冥想绝非脱离作业的独立存在。炼金术士喜欢自称“哲学家”,其终极的研究对象也时常被冠以“哲学的水银”、“哲学之石”等形而上学式的名称。一言以蔽之,他们的哲学无法与物质的实证研究相分隔。15-16世纪的炼金术兴盛期以佛罗伦萨的魔法师(斐奇诺、皮科)为先声,在帕拉切尔苏斯的著作中蔚然大观,尽管这些术士对物质的思考看似与具体的炼金技术毫无瓜葛,可就连时常引用炼金术用语的哲学家雅各布·伯麦不也是一边制作鞋子一边沉浸冥想的吗?众所周知,受到炼金术思想的微妙影响的路德在厕所中构思宗教改革方案——与粪尿同在的作业(Opus)。
哲学尚未与肉体以及肉体作用之对象保持距离。从语言的真义而言,炼金术的哲学是密封的,因此也是全知全能的,既是手工式的又是思辨式的,既是技术的又是精神的,它极其自然地实现了对立物的统一。顺带一提,同一时期、同一座城市——佛罗伦萨的矫饰主义画家创作的炼金术绘画风靡欧洲全境,他们执迷于手艺与迷狂的殊途同归,追求在作业(Opus)中实现“观念的肉体化”与“肉体的观念化”的同时完满。想来,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重建柏拉图学院之后的一个世纪,或许是从经院哲学与近代的学院派哲学的制辖下幸得豁免的、不知思辨与肉体之分裂的刹那盛夏。

这种至关重要的作业(Opus)究竟是什么?此前我们已概述了从漆黑的第一原质转变为第五元素的各个抽象阶段,那么在对金属为对象的具体实验中,又是如何操作水银、硫磺以及各种盐、金属粉末呢?实际上,我们几乎不可能把炼金术的实验流程叙述备详。每当我们试图探明炼金术士采用了何种原料、何种方法,取得了怎样的成果之时,就必将堕入迷雾之中。颇为有趣的是,这并非因为炼金术的实验文献存世太少,恰恰相反,是因为太多了。仅“第一原质”一名就囊括了矿石、铁、金、水银、铅等五十余种物质,换言之,第一原质是五十多种物质的同义词(卢兰《炼金术百科全书》),这种反定义的定义愈读愈令人茫然,恰如帕拉切尔苏斯所说:“第一原质无所不在,大街小巷间俯拾皆是,连无知的孩子都在拿它嬉耍。”
尽管化学实验的过程是明快清晰的,然而隐藏在书写技术之中的炼金术意义或许是作者以外的任何人也无法知晓的。一说称,这是为了防止卑劣的门外汉将炼金术用于不法行径(比如制造赝金),但是自古以来,炼金术士大多是连弟子都鲜有的孤独者,对他们而言,本来就不存在那种相对于体系性的学术与秘密结社而言的门外汉。谁都能够将炼金术收入囊中,可谁也都无法将自己的成果公诸于众,这种属于个人肉体的一次性体验,是一种颇似禅宗的悟道或者瑜伽苦修的“无知识的知识”。炼金术书籍的记载往往是恣意、暧昧而极具私人性的,以使其他炼金术士无法解读,这正是基于一次性体验的不可传达性。譬如学识渊博无匹的炼金术士米歇尔·梅耶就曾发出感慨,八世纪谜一般的大炼金术士贾比尔·伊本·哈扬的话是如此晦涩难懂,凡是阅读其著作《ゲブリーナ・スフィンクス》的人都应配备一位俄狄浦斯。另一位炼金术士伯恩哈德伯爵索性断言,贾比尔是个固执的蒙昧主义者,没有人能够掌握他那些变化无常的实验流程。
晦暗、密封的特性既是炼金术士们研究的对象,也是其成果炼金术文献的特征。每个试图造访这些秘密知识的人,都不得不反复承受炼金术士没入未知黑暗之时感受到的不安与战栗。无论你是从哪一本隐密文献的阐释开始一场炼金术实验,还是从与任意第一原质的战斗展开一场炼金术冒险,相同质地的黑暗都必将剔除一切易于习得的知识,令学习者退回到无知识的知识之中。
炼金术士的知识充满着令人惊异的孤独与一次性,C·G·荣格对此做过精辟的论述,不妨援引如下:
“事实上,炼金术士是无比孤独之人。谁不想将一生的思考署名发表呢?炼金术士通常不收弟子,这门学问从未有过师徒继承的传统,也没有证据表明历史上存在过炼金术的秘密结社或组织。他们各自埋首于自己的实验中,独自体尝着孤独的苦涩。然而,他们也从不争论。奇妙的是,炼金术士们不仅避免了争论,还时常互相引用借鉴彼此的著作。尽管我们很难判明这些文献中哪些地方是一致的,但毫无疑问,它们体现出某种原则上的一致性。神学与哲学屡屡因为丑陋的野心、概念的分歧而彼此攻讦。或许是因为唯有匠人才能经历真正的炼金术,这是纯粹而静穆的作业,是在献身式的惨淡经营中进行的作业。就好比每一个炼金术士通过描绘特殊体验以进入巨匠留下的记述之中,而巨匠从每一个炼金术士处取走相似的物质。”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知识传授法。近代科学可疑的公开性是以体系性为前提的,科学抛弃了世袭制秘传的闭锁性,将秘法公之于众。可尽管如此,这种开放性仍然被限定于体系所能接受的范围,(学术)体系若不接纳的话,闭锁性旋即卷土重来。因此近代科学是开放的,同时亦是封闭的。
另一方面,炼金术士的世界建立在对对话(Dialogue)的彻底拒绝之上。他们无一不是在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昏暗的工房中进行孤独的作业。即使有对话,也不是与他人的对话、联系,而更近乎独白(Monologue),是与物质中潜在的不可见者之间的对话。孤独的独白割舍了制造分歧的争论不休与自命不凡。封闭的绝对孤独者不需要继承其发现与学说的袭名者,他们也不相信公开发表能够传达其思想,而只是一味地沉潜在黑暗中。然而,这种孤独的实质——秘密性为所有同质的体验者实现了非传达式的传达可能。“一即一切”是炼金术的箴言之一。虽然体系性的传授不再可能,类推的共时性体验却无法被排除。于是,他既是一,亦是所有的炼金术士,反过来说,所有的炼金术士都是他一人。这种全一性无视了时间与空间的范畴。他既是米歇尔·梅耶,也是贾比尔·伊本·哈扬;既是八世纪形迹可疑的阿拉伯炼金术士,又是文艺复兴时期写下浩如烟海的炼金学著作之人。他犹如赫尔墨斯般穿越时间与空间、生与死的境界线,在一切地点普遍存在。这种“一者遍在”的秘法是立足于体系信仰和全体主义的近代科学无从知晓的至高原理。从知识体系的角度而言,炼金术完全不需要所谓的教祖、权威、先知以及阶梯构造的知识网络,这般反体系的知识世界或许是绝无仅有的。
炼金术的初学者不必接受任何人的教谕,只需致力于将此在投射于密闭的对象中。但即便你在这个世界获悉了投射主体的秘密法则,也无法将它带回世俗世界。因为精通秘法者将以晦涩的沉默作为自己外观的甲胄。炼金术的秘密封闭在黑暗之中,同时又无差别地向所有人敞开。或许听上去有些耸人听闻,但在炼金术的世界里确实没有行家与门外汉的区别。
炼金术文献大量使用隐喻手法,暧昧的语法、浓重的隐喻色彩,使得炼金术的文字充满图像性,也引得那些心怀不轨的假币制造者掉入瓮中。炼金术的晦涩不是为了将外行人拒之门外,反而是诱惑无经验者献身于那种反复的、孤独的投射。
炼金术作业的内在体验或许与梦境体验非常相似,就如同人醒来后根据梦的脉络进行类比推理。荣格对此也是推崇备至,认为这是现代人阅读晦涩含混的炼金术文献的最易途径。
“其实,那些被视为富有创见的炼金术士们经常是从整个世界的文本中搜集哲学家的表述,并附以炼金术的基本表象,在类比推理的基础上进行排列组合,由此来构筑个人的思想体系。甚至有人特地撰写了以提供类比材料为目的的论文。若用心理学解释的话,炼金术的方法是一种‘无限的铺叙(Amplifikation)’。由于文意的暗示过于匮乏,心理学意义的语境必须不断膨胀、扩张才能够使读者理解炼金术的晦冥体验。当这种体验成为当务之急时,‘铺叙’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当我们用分析心理学对梦境进行判断时,所用的就是铺叙的方法。因为来自梦境的暗示同样贫乏无力,但却是无比丰富的联想、类比素材,我们不得不将之强化至能够理解的程度。”(《炼金术的救赎象征》)
这种关于类比推理的“梦的象征学”时而编织出犹如超现实主义的象征诗篇般的、充满谜题的联想花纹。譬如有一副炼金术处方记载,“王”或“狮子”被“灰色的饿狼”吞入腹中,狼焚烧在火中,王得已重获自由。如此反复三回,王终将战胜狼。这暗指将金与硫化锑放在一起反复熔融的实验过程。
十七世纪前叶的约翰内斯·格拉塞乌斯也留下了第一原质的奇妙制法。据格拉塞乌斯所言,第一原质被称为“空气之铅”或“金属盐”。这种铅中有一只光芒辉烁的白鸽,寓指那位贞洁、贤明、富有的女人——唯独向所罗门王献身的示巴女王。
隐喻修辞在炼金术师的叙述中无处不在,这与诗、童话、神话中的隐喻相类似。令人惊讶的是,诸如瓦伦廷、格拉塞乌斯等活跃在16、17世纪的人笔下的隐喻修辞竟与同时代的矫饰主义诗人的作品不谋而合。
钳住月亮的蝎子
(泰绍罗)
刻意演出的疯狂、愉快的恶意
疲倦的休憩、有毒的利益
绝望的渴望、苟活的死亡
果敢的不安、痛楚的笑意
不碎的玻璃、燃烧的坚冰——
那是差异与同一的永恒深渊
地狱的乐园,天国的地狱。
(马里诺)
无独有偶,炼金术士帕拉切尔苏斯亦生造出“维系于冥府的沉眠者”、“蝎子追寻蝎子”、“吞食太阳的狮子”的修辞。想必马里诺绚烂多彩的矛盾修辞法在炼金术士眼中称不上有多稀奇。如读者诸君所见,既然沉重的铅能够同时是轻盈的空气,那么“止渴的黄金”、“液状的火”、“有翼之蛇”、“燃烧的水”、“寄寓灵魂的石头”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种绚烂的类比魔术由两种原则构成,一是对应原则,二是与悖反命题的结合。
第一种对应原则指同类事物的类推。鲁道夫·伯努利指出,大宇宙与小宇宙、天上与地上、动物、植物、矿物、世界、人、神在炼金术中一一对应,内部与外部的存在相互对应。“存在于内部之物也必存在于外部”。于是,七种行星对应人类的七种脏器,进而对应人面部的七种器官。从这种意义而言,炼金术是博物学、占星术与冶金技术的统合世界。明矾是太阳也是黄金,铜是金星与水,银是月亮,铁是火星与火,水银是水星,铅是土星。
当世界规定下相异的范畴后,对应物无限繁殖。人类试图从异质的事物中探究同一性,或者是在同一事物中发现异质性的要素。物质的特征被认为是对立命题的统一,水中有火(燃烧的水、液状的火),石即气体(石中的灵魂),铅即空气,抑或是空气拥抱着沉重的黑暗物质。伯努利认为两极性——即相反事物的统一构成了炼金术的力学基础,从这里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对立:太阳与月亮、阴与阳、开端与终末、上与下、女性与男性、硫磺与盐等。
对应原则与两极性原则都预设了原一者的存在。无论是异种事物的同一性还是同种事物的异种性,都源自存在的原一者所分解的相。炼金术士的箴言“分解,然后结合”正是谋求对原一者的回归。无数的结合与质变最终让物质的诸相复归于一,开始与结束首尾相连,如同衔住自己尾巴的宇宙之蛇乌洛波洛斯(Ouroboros)般,世界吞食自己后又再度诞下自己,死与新生的永恒循环由此缔结。
在对对立物的结合原则进行阐释时,炼金术士偏爱使用性的比喻。天国与地上的神圣婚姻(Hierogamy)不啻为宇宙论规模的男女结合,就像硫磺与盐在爱欲之水银的媒介下结合。不过,最能挑逗炼金术士们性幻想的还是雌雄同体的双性神赫耳玛佛洛狄忒,女性原理与男性原理在祂的身上如魔术般合二为一。

两性具有的表象占据着炼金术士们性幻想的顶点,它暗合了男女的永恒交媾这一东方密教的理想,炼金术士在对性别的两极性推崇备至的同时,又对跨越性禁忌壁垒的情欲图景——“乱伦”这一主题兴味盎然。出生自同一母胎的兄妹之间的相爱,与从原一者分裂为两极后再度结合的炼金术质变过程极其相似。另外,母子乱伦——即母亲与从自己腹中诞生的异性(儿子)的交媾——亦是女性物质与男性物质这被分化的两极向原一者的终极回归。
来自同一具肉体、但业已个别化的血亲之间的性爱显然是破坏正常家庭关系的罪恶、悖逆。然而正因为被伦理置于最远处的血亲的结合首先是罪,它才能孕育着救赎的主题而不至于招致相爱者的毁灭。炼金术表现的乱伦并非是纯粹的恶,乱伦在救赎者赫尔墨斯的守护下得已实现,它是爱亦是恶,是恶亦是神圣之爱的图景。巴吉利乌斯·瓦伦廷(Basilius Valentinus)指出,传说中能净化兄妹乱伦罪业的赫尔墨斯石是伪装成基督教神学的异教衰退时期的产物。他论述这种哲人石的功能时说:
“有如基督(无罪者)为赎世界的罪而死,耐受了所有试炼的黄金(无垢之物)为了那些不完全的、患病的兄弟姐妹而死,后在荣光中复活,救出它们并赋予悠久的生命,使之几近成为纯金。”
一即一切、回归原一,以此为目标的炼金术作业在整体上形成了如衔尾蛇般的循环或圆形。墨丘利(化学名为水银)存在于起始与终结的交合处,他是黑色的第一原质,也是吞食自身的蛇或龙,以龙身而死,化为矿石后再获新生。在《赫尔墨斯之书》中,墨丘利就曾说过:“我是被剧毒渗透的龙,我随处可见,低贱得一文不值。遵循炼金术法则来寻找我的人阿,破坏我的水与火,然后再进行重组吧!如此一来,你将从我的身体中抽出绿色与红色的狮子。”

作为炼金术最高象征的墨丘利是所有两极性的集大成之表象。最初的实体赫耳玛佛洛狄忒分化为男女二神,兄妹在结合中重归一体,最终以光彩陆离的石头(即新生的光)的姿态降临世界。顺带一提,水银这种化学物质也是诸多相反特性的极端结合体,既是金属又是液体,既是物质又易挥发,既冰冷又强烈如火,既是剧毒又可入药。
因此,最高象征墨丘利(赫尔墨斯)本身已经包含赫耳玛佛洛狄忒的兄妹乱伦因素。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的学生阿里斯乌斯(Arislei)留下大量描述幻觉的文本,这本名为《哲人阿里斯乌斯的幻象之谜及知识的寓意》的著作记述了最典型的炼金术的乱伦之爱。阿里斯乌斯的一系列幻象对后世的炼金术士影响巨大,据说米歇尔·梅耶的《灵魂之黄金的象征》也是受他的启发写成。那么,接下来我们就结合荣格的阐释,对阿里斯乌斯的幻象与梅耶的寓言简要说明一二。
梅耶的故事讲道一位王子沉落在海底。王子被夺取了灵魂但还活着,他在海底向陆上的人发出呼唤:“将我从深海解放、返回地上之人将被赐予永远的财富与幸福。”许多人听到了对王子的求救却充耳不闻,甚至未曾产生丝毫同情。他们在王的面前为自己辩解称:“有谁会愿意下水呢?谁会冒着生命危险,为解救别人而跳入水中?”据梅耶所说,“无人倾听王子的耳诉。大多数人还以为是斯库拉(Scylla)和卡律布狄斯(Kharybdis)引发的潮骚声。他们对此袖手旁观,对王的财宝与拯救漠不关心。”
梅耶口中的“海底的宝藏”即为第一原质,此处显然寓示着人如果不将自我投射其中就无法获得宝藏。总之,这一故事与埋在黑土下的宝物、地底的黄金皆是同一主题:来自被密闭的黑暗的诱惑。然而在阿里斯乌斯的原型故事中,投射却是发生了,阿里斯乌斯与几个同伴踏上未知的土地。他们在被黑暗笼罩的诸多国度历经奇妙的冒险,这场不可思议的旅程充满了童话风格,却又让人嗅到恐怖的情欲气息。
阿里斯乌斯在旅途(无疑是冥府旅行的变体)中经过海之王的宫殿。这座王国无比荒凉,大地上结不出任何作物,也栽种不了任何植物,而且国中没有一个哲学家。这座未开化的王国处于同类事物的混合状态,所以繁殖行为在这里无法实现。海之王向阿里斯乌斯一行哲学家询问对策,他们告诉王:“你的额头里孕育着两个孩子。”王听从哲人们的建议,将女儿贝雅嫁给她的兄长塔布里提乌斯。在这座万物凋敝的不毛之国里,王通过手淫式的单性生殖,从“额头”与想象力的世界之中生育子嗣。
哲学家们提出的兄妹乱伦建议带来了危险的结果。两者的结合催生了死与破坏的法则,与妹妹交媾的塔布里提乌斯不得不为“近亲乱伦的对立物结合”的罪愆而死亡。在炼金术的寓意象征中,“子”意味着灵魂,“父”意味着肉体,王子通常是父王重返青春的形态。
阿里斯乌斯的幻象还有一种异文,塔布里提乌斯王子并不是简单地为爱而死,而是在交欢的最高潮时被吞入贝雅的肉体。还有另一种异文称,衰老的国王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王。(1677年兰姆斯普林克的寓意画描绘了国王张口正欲吞下儿子的场景,1550年版的《哲学家的蔷薇园》中有一幅狮子吞食太阳的插画,都表现了灵魂被肉体吞噬的趣旨)。无论如何,哲学家们推崇的近亲乱伦让愤怒的神(父)对塔布里提乌斯的肉体降下破坏性的惩罚。

接着,肉身消灭殆尽的塔布里提乌斯并未在最终的死亡中烟消云散,就像诺斯替教派声称奴斯(Nous)被囚禁在肉体中,王子实际上也被封存在物质的内部。朝向物质的黑暗,朝向冥府的灵魂下行开始了。自不待言,这与原始神话、英雄传说中主人公被蛇或者龙吞入腹中后又返回人间的情节有着相同构造。死亡成为了炼金术流程的出发点。塔布里提乌斯经由死亡走向冥府,阿里斯乌斯的幻象犹如从一个盒子潜入另一个更小的盒子,从海之王的不毛国度(即冥府)下行到另一个更微茫的冥府,故事在多重套娃的架构下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打破血亲乱伦禁忌的元凶阿里斯乌斯等人是一群放浪形骸的哲学家。海之王对违反禁忌造成的严重后果大为震惊,将他们与儿子的尸体一同禁闭在三重玻璃箱里,深埋在海底的土地之下。另一种异文记载,囚禁他们的监狱正是贝雅的子宫。
总而言之,阿里斯乌斯一行人与王子的尸体在地底的玻璃箱中共处了八日,他们内心的恐惧愈发强烈。陷入窘境的阿里斯乌斯等人梦见了先师毕达哥拉斯,恳请他伸出援手。但是毕达哥拉斯并未直接解救他们,而是派遣弟子哈鲁弗勒图斯(“食物的制造者”)将从树木采集的“不朽的食物”带给他们,据说吃下这棵树结出的果实之人将再也不会感到饥馑。就连尸体也因哈鲁弗勒图斯的出现而复苏。于是,创造的全过程终于完成了。所谓“不朽的食物”即是炼金术对水银的别称。
无论流传至今的哪一种异文,阿里斯乌斯幻象的故事都围绕着王子的死与新生展开。玻璃箱是(贝雅的)子宫,塔布里提乌斯的灵魂等同于父亲射出的精液,在这里封存、加热、成熟,继而从母胎内降生。这与英雄克服死亡的神话同工异曲,英雄亦是被吞入龙与巨鱼的腹中,重新诞生为毛发脱净的婴孩。
在被认为是炼金术鼻祖的“三重伟大的赫尔墨斯”所写的《黄金之书》中有一个与阿里斯乌斯幻象酷似的父女乱伦故事。我逐句将其翻译如下,至于何者是原型、何者是翻案,判断的余裕就交与读者吧。
“当我们昂贵的石头被抛掷于粪土中时,它们就变得一文不值……尽管如此,我们那戴着王冠的王与鲜红的女儿结婚,她在微弱的火中怀上了儿子,这个孩子将浴火而生……关于他的变身,他的炼金药是指肉体染上赤红色。我们那流淌着王的血脉的儿子阿,他在火中取得炼金药,他在死亡、黑暗与水中退去。龙畏惧太阳的光辉,我们已死的儿子还活着。王从火中现身并欣悦于这段婚姻。隐匿的宝藏终于被打开。有了气息的儿子在火中成为战士,凌驾于炼金药之上,因为他自身就是宝物,他携带着属于哲学家的物质而来。来吧!知识之子阿,欣喜吧!死亡的支配已经结束了,圣子的统治已然到来。他身披赤红色的王袍,着以绛紫色的衣饰。”
这一故事讲述了以“父女乱伦”、“由父及子的死亡克服”为媒介最终重返青春的主题,显然是对复杂的化学过程的戏仿。
名为《贤者们》的炼金术文献则摒弃了性隐喻,更加宗教性地论述了这一末日论式的行程——即死亡与幽闭如何借由子宫回归而成为复活的预备阶段。“古代的哲学家们通过这门技术的知识获知了世界末日的到来和死者的复活。这时,灵魂与根源性的肉体再度结合复归为永恒的存有。肉体被彻底地净化,永不腐朽,而且附着上难以置信的纤密之相,渗透到一切坚硬的存在中。他的天性既是属灵的,又是肉体的。”
读了这段启示录末日的变体叙述,“路德的宗教改革方案受到炼金术士的微妙影响”的观点或许也就显得不是那么离经叛道了。诺曼·布朗(Norman Brown)早已指出,路德在粪尿地狱的自我投射的终极处战胜了魔鬼,抓住了光明的端绪。此处的“魔鬼”仍然在炼金术的两极性中作为救赎者(墨丘利)的对立面而存在。路德构想着克服我们体内的魔鬼,全知全能的救赎之光将降临,构想着渗透入一切坚硬存在,或许称得上是一位炼金术的门徒。先前引用的赫尔墨斯文集也已指明,粪尿是用来埋藏“昂贵的石头”的绝妙的悖论土壤。
当物质变形的实验到世界改革方案的类比、扩张完成的瞬间,炼金术的历史“既存在于内部也存在于外部”,分裂为内外精妙对应的两部分,内部通往新教教义,外部则由炼金术分解为化学技术。炼金术如同水银般挥发消失了。拙文无意展开路德批判,但是曾经在粪尿地狱的彼岸梦想着光明再生的路德主义迅速地僵硬,把自己装扮成便秘般的美德,化作资本主义伦理的脊骨。技术也摇身一变为从瓶中脱身的魔鬼,开始威胁要吃掉救出自己的人类。白色的知识将黑色的知识密封起来,时至今日,它冠以“信息”的名义冲击着这种变质的极限,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先前提及的阿里斯乌斯幻象的异文写道,性交中的塔布里提乌斯被妹妹贝雅的肉体所吞没,尸体在她的腹中被摧毁粉碎,消失在虚无之中。荣格认为,夜与无意识的诱惑是如此甜美,让那些属于分裂症之夜晚的浪漫主义者趋之若鹜,这一故事就是他们悲惨末路的例证。当炼金术挥发消失之后,梵高、荷尔德林等艺术上的炼金术士接过了这份悲剧的命运,至少成就了那些不朽的作品。我想,这篇关于幻象的异文不正是对从属于近代技术的知识信息化的喜剧隐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