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灵的小剧场
(一篇随缘更新的读书笔记)在读《美的历程》
楚扬
“君子扬扬,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一个素日清冷的仙门阆风派宗师,名字竟然出自诗经《国风•王风》,不知是关于贵族老爷还是乐官舞师相招奏乐互邀共舞的乐事。他的两个徒儿对着师尊的这张冷漠脸,可实在是扬扬不起来。
师尊的年龄不详,单从样貌看来不超过二十五岁,训教起两个徒儿时却足足老成加倍。师尊还是喝酒的时候最好看,用诗圣的话来说就是,“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沈韵灵
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海上仙山只余蓬莱、方壶和瀛洲。沈韵灵是楚扬从这场神仙们的流离失所中捡回来的。那年她十三岁,许是龙伯国的巨人一钓而连六鼇的动荡还有什么别的影响,沈韵灵除了自己的名字年龄,其余一概不知。沈姓第一支源出黄帝之裔高辛氏帝喾之子实沈之后,此为后话。
楚扬的教化没改得了沈韵灵跳脱的性子,被捡回来四年后,还是会嬉笑捣蛋,念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萧展
昆仑山是荒外之山,萧展不是楚扬捡来的。他比沈韵灵小一岁,他的十三岁在昆仑山上的林子里遇到楚扬,结师徒之缘。林子里都是些琅玕、碧槐的宝树,山上有祛尘之风,穿着沾上尘灰的衣服往山上一站,等着风吹过来,只那么一周遭,衣服就像在溪边浣洗过一样洁净了。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阆风苑,楚扬的阆风派正源于此地。
萧展小小年纪,练功时的气势倒是应了“天长一矢贯双虎,云弝绝骋聒旱雷”。看着不似阆风派,师尊却说此乃因材施教,无需拘于门派印象,心法相承即可。
(一)神鬼仙怪妖佛魔
楚扬看到这墙画像石时,一个语调怪异的女子声音响起,引得他阵阵头痛,“楚扬,你以为的琳琅满目是这世界……白骨蔽野,百无一存,道路断绝,千里无烟,身祸家破,阖门比屋……这些才是最真实的……你都忘了么?”
第一层刻的是伏羲、女娲、祝融、神农、颛顼、高辛、帝尧、帝舜、夏禹、夏桀,神是万物的缔造者。第二层刻着孝子曾参、闵子骞、老莱子和丁兰的故事,第三层刻着刺客曹沫、专诸,第四层则是车马人物。
画壁一转,第一层是诸神骑着有翼之龙穿行云间,第二层自左而右是风伯、雷公、雨师、虹霓、电女、雷神击人,第三层有七个人拿着兵器和农具与几个怪兽对战,第四层则是一群围猎虎、熊、野牛的凡人。
“真实?凡人?”楚扬蹙眉,心道今日是误闯招魂结界了。那女子的声音渐渐变成苍老的男音,“魂兮归来……”接着是杀戮残酷战乱不已的鸣金擂鼓声,那老者又化为童音,一连串的发问:“现世悲苦,宛如朝露,人生就是悲伤、惨痛、恐怖、牺牲,根本没有什么公平合理,遑论因果。好人遭恶报,坏蛋占上风,身家不相保,一生尽苦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楚地的神话幻想与北国的历史故事,儒学宣扬的道德节操与道家传播的荒忽之谈交织陈列。生者、死者、仙人、鬼魅、历史人物、现世图景和神话幻想浮动混合,原始图腾、儒家教义和谶纬迷信共置一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是什么泄气的言语,魔是道与欲的斗争,这点楚扬自是清楚。好在他那两个徒儿还未跟过来,不然刚从帛画阵中仙魔一体的瘟神那边躲过,又着天魔、五蕴魔、烦恼魔、死魔的道。
“师尊,你在哪儿?师弟,师尊,你们在哪?”
是灵儿的声音,楚扬方才的庆幸是早了些,灵儿那点法力自是抵抗不了帛画阵。瘟神是什么,原身是“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专职散播疾病取人魂魄。
瘟神和四魔,选一个?楚扬断不能让疫病从他这破了口子,散了疫病去凡间。于是,他掐了一个诀,把灵儿唤进了招魂结界里。
“师尊!”沈韵灵欣喜道。
楚扬却无奈地摇摇头问道:“灵儿,你刚刚在帛画阵中可有所得?”既是历练,来都来了,岂有退缩之理。
沈韵灵平日最怕的就是师尊提问,抿嘴思索,小心翼翼地答道:“嗯,是瘟神,可惜徒儿法力不够。扎船作法施符,请上华船,最后将船烧毁或放入水中,即可送走瘟神。”
楚扬微微点头道:“答是答对了,既知自己法力不够,日后更要勤加修炼。”
“是,师尊。可是,我们现在在哪啊?”沈韵灵怕师尊说教连绵不断,大着胆子打断了他。
“帛画阵中是瘟神,这壁画阵中是四魔。”楚扬原也没打算继续训教法力一事,便顺着沈韵灵的问题说下去,“以前教过你们,魔是障碍,是自身的欲望与情绪,欲望强大无止歇,它的力量往往十倍于修行……”
楚扬的话还未说完,石壁里原来的童音变成了快意潇洒的男子声音。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阆风派是修仙的门派,仙是老而不死的。王子乔是何许人也?《列仙传》说他是周灵王的太子,好吹笙作凤凰鸣,后曾乘鹤归来,复翩然而去。长生之后要做什么?仙固然有救危济难、主掌死生之力,但凡世的游仙诗里怕更多为优游。《神仙传》的白石先生不愿升天,只道人间快乐怎是天上可比,马鸣生更是只服半剂仙药成了“地仙”。
“上仙谪世,还清世愿?”沈韵灵盯着石壁上隐现的一行小字,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看来这四魔会根据进入阵中的人变幻计策,楚扬心道,今日也只能带着灵儿硬闯了。
楚扬一身白衣重重,阵内风动微掀衣角。只见他将手覆在石壁发声处,一道白光浮现。阵中景色跟着骤变,已然踏入了一处庭院深深的幻境,哪里还有什么壁画石室。
沈韵灵站在楚扬身后,下意识想去拉师尊的衣袖,楚扬回眸正色道:“跟紧。”说完想想还是掐诀在两人的手腕上系了个无形结,下次应该把萧展也绑上。
从刚刚那巨大幽闭的空间恐惧中缓过来,沈韵灵眼前是“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空间意识像转化成了时间的进程,屋顶的曲线,向上微翘的飞檐,使这个本应是异常沉重的下压大帽随着线的曲折,显露出向上挺举的轻快飞动。再看这园中布局,山光、云树、帆影、江波,小桥流水和稻香村均被收入。
(二)悲欢丝萝托乔木
“师尊,我们……”沈韵灵刚开口,便被楚扬念诀随自己一道隐了身形。
他原先并不知他们师徒二人脚踩的是何处幻境,直至见到那个双鬟斜挽的绿衣女子。
“此处应该是刘府,你我法力在此地并不受限,隐身、秘音皆可,且看这四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楚扬用术秘音说罢,再次望向那倚在窗间的女子,心道竟是要将入仙门前未亲眼所见的一段俗世再亲历一番。
“青丝斜纽挽双鬟,斗草才同姊妹还。闻说郎来亲插戴,背人偷觑倚窗间。”这诗倒是有几分应景,那女子模样娇俏,与沈韵灵年纪相仿,不过二八,自带花香。
那是荼蘼花的香气,荼蘼花枝梢茂密,花繁香浓,偏生出股韶华胜极的末路之美。北宋文人毛滂有词云:“淡烟疏柳冷黄昏,零落酴醿花片、损春痕”,东坡居士写它“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这夏日最后一抹花语的诠释比比皆是。
它的另一个名字,佛见笑。许是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只是那伤痕却永不痊愈,一一印成胎记,在往生路上,如莲花开落,使你可辨认。
《世说新语》中晋人王戎名言,所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相传武后曾召集神秀等高僧,问他们是否还有情欲,神秀答没有;智诜答有,并道:“生则有欲,不生则无欲”。若说答无情欲的神秀等僧人是矫饰,也是不妥。
其实,关键的问题不在于有没有情,而在于敢不敢正视它。若不能正视,岂不是同百丈禅师一般,说他不怕下地狱,就怕见尼姑和客俗人家的妇女,甚至是埋葬死尼姑的坟墓。
“三小姐,莫要嫌奶娘话多,这礼仪、女红、厨艺才是正事,那《黄帝内经》纵是翻上万遍也无用呀。”
“嗯,知道了。”女子放下手中书册,《素问》、《灵枢》早已烂熟于心,确如乳母所言,岐黄之术在她这里无用武之地。
这刘氏先祖原是盗墓之人,曾为唐朝宦官大臣鱼朝恩所用。唐代宗大历二年郭子仪在灵州大破吐蕃,是年十二月,有盗墓贼掘郭子仪之父的坟墓,民间传闻是鱼朝恩遣人所为。大历五年寒食节,鱼朝恩被缢杀于内侍省。
早在鱼朝恩被杀前,刘氏先祖便已得了一笔不菲的酬金回乡,他不愿后人再以盗墓为生,拿着那笔钱做些小本生意,倒也红火。到了这一辈的家主刘照,已是富甲一方的医药商人。
“秘”在子承父业的匠人中是非常普遍的东西,秘技是无限的财源,对秘术技艺的继承和运用始终虔诚而严肃。做大夫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大多只传儿媳,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家去。
刘家人虽早弃了盗墓这一行当,但“望”、“闻”、“问”、“切”四字诀秘技却一直传承了下来。不为衣食,而是怕日后有第二个鱼朝恩这样权倾朝野的谗臣找上门来,或可保一家平安。
家主刘照膝下有三个女儿,小女儿刘遇芪比她的姐姐们小了十岁八岁。原以为是个儿子,终有后能继承家业香火,不想还是个女儿。刘照也不是那般重男轻女,对主母秦氏所生的三个女儿亦如寻常父亲,他其后再纳的几房妾侍并无所出。若说无憾那是假话,自己尚有兄弟三人,他们各有子嗣,日后将这药号传于侄儿也是合礼,刘照如是想。
“长姐、二姐的女红素来比我好,她们都出嫁好些年了,一年回来见母亲与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刘遇芪拿起一方绣帕,看着那圆形竹制花绷子上的绣花针有一瞬愣神,想它若是毫针、三棱针、火针、芒针皆可,不禁叹气,“该是刺经络、腧穴的,偏生在这乱针、直绣、盘针、套针、擞和针,真真是一针也不想下啊,罢了罢了。”
“哎,三小姐,是奶娘我说错话了。这医术还是有些用的,那魏公子不就是因此得救嘛。”乳母见她家三小姐唉声,只得话题一转。
“魏公子……”刘遇芪眼神柔软了下来,开始凝神刺绣,“那这帕子便赠他了。”
魏姓,晋国六卿之一。信陵君魏无忌的六世孙魏歆,因在西汉时任钜鹿郡太守封曲阳候,封地巨鹿郡下曲阳,有功于朝廷受到封赏,并使其成为朝野所敬仰的家族。盛唐时,魏姓繁盛,人丁兴旺。唐末,战乱烽烟又起,外族入主中原,魏姓被迫再度南迁。可再怎地,这魏家与刘家,宫廷士林与商贾市井,非门当户对。
皇帝臣僚属宫廷,学人雅士归士林,市井中的商人打从心底羡慕他们的体面与尊贵,刘照也不例外。他虽没有想成为“红顶商人”的执念,但若能把自己的女儿嫁与官家也是一种向身份靠拢的手段。只是,大女儿和二女儿的夫家都是富户,原以为小女儿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到了婚配年龄择个财阀夫婿,怎知她自有其因缘。
“不知姑娘芳名?”
“刘遇芪。”
“可是珍宝美玉之钰琪?”
“不是。是不期而会,王孙归不归?”
“妙哉妙哉,既有缘逢,自是要归的……”
刘遇芪忆起与魏言魏公子的一番机缘巧合,眉眼弯弯。佛经言: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刘遇芪再是饱读医书,也不能自治这相思病。
“师尊……”沈韵灵看楚扬似陷入沉思,秘音唤道。
“灵儿,为师在入仙门前有一段缘,非男欢女爱之情缘,是血浓于水之亲缘……”楚扬原以为自己早将那凡尘之事尽数忘了,可刘遇芪,确是让他曾入障并因此大开杀戒。
既知是幻境,还会重蹈覆辙么?幸而眼下只灵儿在,若萧展也在此,以他的性子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事端,楚扬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