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育人
隐约记得老师在教唱前碎碎的说到,楼下老师说我教你们唱的歌太难了,你们学不会。事实上不是我们学不会唱那两首歌,只是学不会什么叫‘相见时难别亦难’,学不会如何去‘祝你一路顺风’。
2000年的时候,村里的小学搬了新校舍,新的校园里,田子形,四个方块为绿化区域,中间的人行通道大概是两米宽度,正中间是个正方形,每天的课间操都在这个区域进行。
四个方块边缘栽两排风景树,内部分别挖出了“教”“书”“育”“人”四个字形的沟槽,然后再顺着沟槽栽上两排风景树。那时候趴在二楼的走廊上,“教”“书”“育”“人”四个字没有一个是陌生的,指哪一个都可以清晰准确的读出来,只是很多同学懵懵懂懂的把它念成了‘教书’、‘教育’、‘教人’、‘育人’,可是脑海里一直没有‘教书育人’这个词,所以迷惑、不解,发愣,这四个字到底什么关联,如何连接?不过多年后的那群孩子如果还记得那四个字,应该都会准确无误的念出‘教书育人’。
搬学校,是一件大事情。小学校撤销,大学校合并,聚集,收拢,丢掉旧的,接入新的,新学校明晃晃,亮堂堂,温暖,干净,连带着新老师也补充进来,总有很多新鲜感和未知感。
每一位学生都必须通知家长到学校帮忙,桌椅板凳需要搬过去,木板床钢架床需要搬过去,课本教具粉笔也需要搬过去……这是学校的规定。母亲自然也接到了通知,只是正逢街天,她一早背上前几天采挖的黄连根就去了集市,下半日才到学校帮忙。这件事后来被校长在学校大会上做了批评。为此母亲在饭桌上跟我解释说,黄连再晒一周就秤不起现在的重量,也卖不了今天的价钱,老师们不一定知道庄稼人得挣了钱才能将你们送出去,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会到学校帮忙作为弥补。
我对于校长在大会上的批评没太多印象,对于母亲后来去帮忙也没太多印象,那种辞旧迎新的喜悦让孩子们忘却这些在她们看来无关紧要的情绪,反而全身散发了不少活力和动力,一趟又一趟的来回搬着东西,不知疲倦。
学校搬迁的过程并没有在一天、两天之间结束,从按班责任制到后来的全体责任制,新老学校之间的那条石头路上,大大小小的身影逐渐移动着,来来回回,交集又错开,遇上又分别,你过来我过去……那是很多孩子最后一次踏上那条上学路,总有一种要一次走个够的感觉。
老学校背后的菜园子里,学生自己种的蔬菜已陆续采摘回家,老师种的蔬菜大部分也有了安置。
老师把自己种的蔬菜砍倒,抹去黄叶和泥土整齐堆在地边上,为了公平起见,又将蔬菜分成了两堆。那个晚上,我们背着蔬菜到家时天黑了。老师大概没想到地里的蔬菜有那么多,而我们作为庄稼人的孩子,也没想过两堆蔬菜是我们背不动的。
蔬菜装满了整个篮子,往上码出高高的垛子,找来地边的野藤子做捆绑,篮子歇在地里,我们背不起来,然后挪到地埂上,借助地埂的高度站着比较容易背起来,大人们都是这么做的。篮子歪斜了,顶上的蔬菜掉落了,扶正篮子,再次往上码上……来回重复着,努力着背起来。
学校往上的村里人路过,歇下身上的篮子做了帮扶,才勉强将两个篮子稳当的背在了身上,那时候脚步变得有些摇摆晃动,只是谁也没吭声,默默地往前走着,仿佛庄稼人在收货季节沉重背子之下的喜悦之情。至今也不太记得那一晚我们是顺着大路回的家还是沿着田埂边趟水过河回的家。母亲很惊奇,似乎这样的重量被稳当的背回到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家里吃面条,我的那一碗单独留在碗柜里,面条吸干了汤,碗底的酱油将底部的面条染成了酱油色,拌匀再吃似乎不太来得及,吃完面喝完汤再到伙房转一圈,确认没有了,才放下了碗筷。
大概是所有人都过于喜欢这个新,又或者太想摆脱很多过去的事情,所以同学之间忘记了那棵被其他同学悄悄撒尿烧死的菜苗,忘了学校搬迁过程中的所有负重,忘了情不自禁哼唱起的儿歌是在语文课悄悄跟着隔壁班的音乐课学来的,忘了周五放学路上打过的群架,忘了被田埂上的草扣子绊倒摔破了手臂,忘了被其他同学悄悄塞进裤脚的麦穗,也忘月光白时穿过坟地的恐惧……
学校是一个完小,因为收集汇拢,学生增加不少,所以不管是同学的面孔,或者老师的面孔,又或者是学校的样子,设施的配备都是崭新的样子。只是所有的班级还是一样,一个老师负责班上所有科目,所以偶尔有一个新老师教了一首新歌,都让全校学生为此兴奋不已,又或者某一天某位老师的朋友来了,在黑板上画了一幅有花、有叶、有树、有海、有船的粉笔画也足以让所有学生聚拢而围观。
有人能教音乐,就有一些老师教不了音乐,有些老师甚至取消了美术课的安排,所以那些新学期初发下来的美术课本以及手工材料包,不到一个星期,全被学生们拆开玩弄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因为不会有那些真的手工课,也不会有老师因为某一天上课学生拿不出这些东西而大发雷霆。所以橡皮泥捏成了汤圆的形状,包子的形状,蚯蚓的形状……庄稼人生活之外的太多东西孩子们都未曾见过,也做不出来。彩色绣球是按着手工包的步骤自己学的,‘振兴中华’的绣片因为彩线不够,回家翻遍了母亲的针线箩,毛线钩花也一样……那时候的劳技课程确实安排的非常靠近生活,接近现实,只是那时候的孩子更需要文化课的内容,所以老师把文化课的教授放在了首位,特别是进入五、六年级后,更加凸显了语文、数学的不一样了。
六年级,换了三位老师,最终把我们送出校门的是一位代课老师,她是那个去往老学校的上学路上来回奔波的老师,尽管是六年级,音乐课在她的手上依然没有停下,只是她在上一位老师教授了‘命运不是那轱辘’之后,接着教授了‘相见时难别亦难’,‘祝你一路顺风’……孩子们除了跟着唱调子,对于歌词的大意是没搞明白的,所以她们蹩脚的跟着学‘相见时难别亦难’学了一个月,一直到离开学校,也没有把那曲调唱明白。老师似乎也不生气,只是偶尔唱着的时候,自己忽然就红了眼眶。
楼下的班级因为确实教不了音乐课,所以找来录音机一遍又一遍的放着‘走进新时代’,权当做音乐课而进行重复播放。大概是没有教音乐的基础,反而让所有老师不得已的音乐课都变得更加自由,有教‘小背篓’的,有教‘假如幸福你就拍拍手的’,有教‘采蘑菇的小姑娘’的,也有始终不变只教‘新年好’的,也有了我们所学的‘命运不是那轱辘’以及‘相见时难别亦难’,‘祝你一路顺风’……
语文课似乎要比数学课要难教的多,特别是作文方面,庄稼人的孩子太多时间与庄稼打交道,与田地打交道,即便生活有多少乐趣,心中有多少幻想,眼睛看到多少颜色,当提起笔来写作文时,她们一样的脑子空白,不知从何写起。比如那种‘假如我是XXX’的作文题目,孩子们常常凭借着一点从作文丛书上记下一句话艰难的写下:假如我是一颗小草,我会长在沙漠,将沙漠变成绿洲……这些假如是多么的远离原本的生活,但在升学考试之前他们还是空洞的写下那些城里的孩子们写下的假设。他们在晚饭过后,照着抄了不少城里孩子写的作文,背了不少与他们生活远远相隔的精彩文段。
升学考试是所有孩子走出大山的一道关卡,为了让所有人都顺利通关,老师们用了最原始的办法,不会写没关系,背下来总是可以的,若放到如今的环境之下,不少人会对这样的教育方式作出讨伐,只是这也不过是老师们为了孩子们走出大山做的努力罢了,并没有太多的老师真正的看过外面的世界。
毕业考试前一夜,暴雨,雨水冲垮了菜园子往上的地埂,所以考完试回到家,母亲早已在田地里忙碌。
老师并没有站在校门口送我们,反而找来脸盆毛巾假装洗脸,湿毛巾擦过的脸庞,眼睛红的像是一夜没睡,那种不停湿润眼眶往外流出的液体不断被湿毛巾抹去痕迹,那天,老师洗了很长时间的脸。
多年后也渐渐明白,红了的眼眶是为何事,‘相见时难别亦难’,‘祝你一路顺风’究竟唱的是什么内容。隐约记得老师在教唱前碎碎的说到,楼下老师说我教你们唱的歌太难了,你们学不会。
事实上不是我们学不会唱那两首歌,只是学不会什么叫‘相见时难别亦难’,学不会如何去‘祝你一路顺风’。
老师只是来代课的,所以毕业班走后,她还得回到庄稼田。
开春后,日头渐渐热烈起来,小麦渐渐变黄。田房往下的麦子地真大呀,老师不用早上、中午、下午、晚上一天来回四趟的往学校跑了,戴上帽子,袖套,抗上蓑衣、皮条,拎上镰刀往地里一钻,腰躬下,再次直起已是日头偏西,小麦割倒了好大一片。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接下来得捆好麦子背回家,接着还得做饭、洗衣,喂猪食、喂牛水,关鸡圈门、关大门……然后才会在夜深人静后躺下。
老师应该会不时唱起‘祝你一路顺风’,又或者学了什么其他的新歌。
而我们进了新学校,唱‘朋友’,唱‘团结就是力量’,唱‘黄河大合唱’……
2019年,学生往上合并,老师重新分配,学校大门挂上了锁,留下‘教书育人’四个字郁郁葱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