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列车（短篇小说）

在夜色轻轻摇晃的车厢里，他将已经捏得皱巴巴的车票展开，看了又看。

车票上的皱褶依旧如掌纹那般清晰。怎么都展不平。他总以为那些皱褶里，才藏着真正的目的地。

他怕自己坐错了车。不过，这是最后一班列车了。他不想留在那里，故而，根本无须这样猜想。

又或者只是为了躲一场雨，躲一瓶酒，躲一个自己，躲一个将现实写入梦境的故事。

此刻，他就在这最后一班列车上了。想到这里，他笑了，为了这份一瞬间的幸运。

车厢里空出了一些座位，这使他想起了偶尔去过的那个小酒吧，也是这般冷清沉默。除了一时不刻放着温柔的音乐。他不自禁地喝酒唱歌。

这会儿连温柔的音乐也无迹可寻，他也不想唱歌。他周围还坐着人。一个个低着头，闭目养神。

窗外偶尔闪过一些灯光，如迷人的眼睛，睁了一下，想要分明时，倏地闭上了。

远山的轮廓像酣眠的身体，起伏绵长，盖着夜色。

月亮一直在往上爬，当爬到顶上，便会再往下爬。他看月亮的时候，车窗上有了雨痕，那些水珠，划出细密而长的痕迹，又很快被甩去后面了。映着车厢里的灯光，这些痕迹仿佛就留在他自己的脸上。

没想到抛下的那里的一场雨，会紧跟到这里，仅仅为了在他眼前，昙花一现。

他不自禁对着双手呵了一口气，觉得身体依旧很冷。就像淋着了雨，他在雨中默默走回了去。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没有回头。

可他自由了，像夜的飞鸟，飞到晦暗的大地上，饮尽人间露水。可现在，他要去哪里呢。手里的车票，只是安慰人的谎言而已。千百次想着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流浪，如今则像提线木偶般，如愿以偿。

内心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这点他一直清楚。一次次把自己填埋进去，盘算着底下已经有了一座用自己堆成的山，便放下了防备，不再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下去了。却没想到，一脚踏空，再一次地把自己填埋了进去。痛苦地抬头，眼见着下一个自己，又要这样无知地下来了。

他又笑了，失败者也可以笑的罢。至少此刻，他还安好地坐在这最后一班列车上。若有人找他，在抵达那个终点之前，还是能找到的。只要在路上，他就哪儿也没去。

他很早就烧了凯鲁亚克的书。夹在书里的，还有一封情书，一张干枯的四叶草。他在灰烬面前，想要一个目的地，比身份证更安全的，作为来此之前所有的证明。

可以的话，他还要一瓶酒。躲了一瓶酒，再狼狈地甚至欢喜地将之找回来。慢慢地喝，能喝出苦味来。喝出苦味来，才找到了理由。快乐或者悲伤，在清醒中记录下来，不成调地唱起来。

列车正穿过长长的隧道。隧道里的灯光间隔而微弱，黑暗的一双手裹着列车，像替夜把被子蒙在头上。

他原是怕黑的，即便夜阑时分，只剩下一点无望的残骸，他依旧不敢睁眼。而如今，整个人终于恢复正常了，像那些人，将所有的黑色倒入自己的眼眸里，一饮而尽。

这班列车有几个中途停靠的小站。除了他之外，周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他看过他们的脸，一张一张，就像照见自己的一面镜子。对方注意到他，都是一脸平静，没有看第二眼的意思。

车厢里最空的时候，只有对面坐着一个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发，左眼角有泪痣，薄唇，穿红色毛衣，挺好看的。没拿甚么行李，只有一只干瘪的包。他看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罐啤酒。书是凯鲁亚克的。啤酒是个小地方的牌子。

他似乎可以搭上话。譬如，背一段书里的话，或者，问她是不是还有一罐啤酒可以请他。

如此，对方一定会有些惊讶。然后聊起被他烧掉的凯鲁亚克，还有她不知道的夹在里面的情书和四叶草。

如果她真要他讲讲自己的故事，他会掐掉今夜的这场萍水相逢，然后让她先讲讲她的故事。

而她的故事里，一定有他无法想象的部分。他自己会替她这样做，让陌生的心绪取代他想了又想，如熟稔于一个走不出的迷宫般的过去。

旅途是用来相爱的——一个三流的摇滚歌手，在坠下之前，点了一支烟，这样说。他确信自己真的听到了，还看到了烟成了灰烬时，那人和吉他也随之而去了。

等一支烟的时间，就可以决定爱或不爱。如果她说完了故事，等一支烟的时间，他便可以告诉她，那个故事里是否少了一朵玫瑰，如是，玫瑰又漂流到何处，被谁捡起来了。

仅仅过了一站，女子下了车。她没有一句话可讲。他也是。

书和啤酒好像都没动，她放回了那个干瘪的包里，起身离去。

他还是唤了她一声，原来是她包上的一个挂饰掉了。她好像没听见，步履匆匆，消逝不见。

他望了一眼，是一个手风琴造型的挂饰，挺别致的。此刻，将要随这辆列车去往最后了。

接下来，应该就是终点站了。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最后的路会很长，大略可以将之前的他的路在倒回重来一遍。

可没过多久，列车停下了。据说是坏了，开不了了。会尽快排查问题，及时修复。

车厢里的人，听闻之后，也不怎么抱怨。因为是最后一班了，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他也哪儿都去不了。

再举起那张皱褶的从未离手的车票，看了又看，他总算是相信自己要去哪儿了。

他把车票卷成了一个卷儿，叼在嘴里，干燥的喉咙里冒出歌来。

在这个茫茫的不知何处的夜晚，真的特别难听。可有人竟然跟着唱了起来。还有人故意叫好。

远方似是听见了手风琴声，轻快地和着他的歌声。像他当年把那个离开的地方，作为自己的目的地一样，一路轻快，把所有的烦恼和不安，留在列车经过了的铁轨上。

他可没说明天再回去。

如果这最后一班列车留在今夜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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