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录
读的时候想着 把可能会回顾或感到愤怒 感到不解 感到冲击的部分抄录一下看看会有多少吧 没有想到 会有这么长的篇幅
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有的人戴眼镜,仿佛是用镜片搜集灰尘皮屑,有的人眼镜的银丝框却像勾引人趴上去的栅栏。有的人长得高,只给你一种揠苗助长之感,有的人就是风,是雨林。
许伊纹念比较文学博士,学业被婚姻打断,打死了。
伊纹跟思琪都有一张犊羊的脸。
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最接近基督理型的人,是因为某种因素而不能被社会化的自然人,也就是说,只有非社会人才算是人类哦。你们明白非社会和反社会的不同吧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他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我心想,他搞错了,我不是那种会把阴茎误认成棒棒糖的小孩。我们都最崇拜老师。我们说长大了要找老师那样的丈夫。我们玩笑开大了会说真希望老师就是丈夫。想了这几天,我想出唯一的解决之道了,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是从前的我的赝品。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她的罪不但是让老钱太太的儿子从一堵墙之隔变成一面天花板,更是因为老钱太太深处知道自己儿子配不上她。
上了中学,思琪常常收到早餐、饮料,她们本能地防备男性。可是眼前的人,年纪似乎已经过了需要守备的界线。两人遂大胆起来。
被他带去公寓的美丽女孩们都醉倒在粉色信封之海里。她们再美也没收过那么多。有的看过纸箱便听话许多。有的,即使不听话,他也愿意相信她们因此而甘心一些。
告诉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个莹白的希望,先让她粉碎在话语里,中学男生还不懂的词汇之海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长大,再让她的灵魂欺骗她的身体。她,一个满口难字生词的中学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际,蝴蝶赶到脚踝,告诉她有他在后面推着,她的身体就可以赶上灵魂。
干杯。为所有在健康教育的课堂勤抄笔记却没有一点性常识的少女干杯。为他们插进了联考的巨大空虚干杯。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干杯。敬从电视机跳进客厅的第三者。敬从小旅馆出来回到家还能开着灯跟老婆行房的先生。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她们同时产生很自私的想法。第一次看见伊纹姊姊哭,那比伊纹在她们面前排泄还自我亵渎。眼泪流下来,就像是伊纹脸上拉开了拉链,让她们看见金玉里的败絮。是李老师在世界的邪恶面整个掏吐出来、沿着缝隙里外翻面之际,把她们捞上来。伊纹哭,跟她们同学迷恋的偶像吸毒是一样的。她们这时又要当小孩。
伊纹一开始以为他老盯着她看,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小资阶级去问无菜单料理店的菜单,那种看看也好的贪馋。但是她总觉得怪怪的,李国华的眼睛里有一种研究的意味。很久以后,伊纹才会知道,李国华想要在她脸上预习思琪将来的表情。
喂伤痕累累的她以精神食粮的,她可爱的小女人们。
从来没把老师当成男性。从不知道老师把她当成女性。
思琪的嘴在蠕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跟怡婷遇到困难时的唇语信号。在他看来就是:婊,婊,婊,婊。
捻开她制服上衣一颗颗纽扣,像生日时吹灭一支支蜡烛,他只想许愿却没有愿望,而她整个人熄灭了。制服衣裙踢到床下。她看着衣裳的表情,就好像被踢下去的是她。他的胡渣磨红、磨肿了她的皮肤,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
一个觉得处女膜比断手断脚还难复原的小女孩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你懂吗?你不要生我的气,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你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喜欢老师,老师喜欢你,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气。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你知道我读你的作文,你说:『在爱里,我时常看见天堂。这个天堂有涮着白金色鬃毛的马匹成对地亲-吻,一点点的土腥气蒸上来。』我从不背学生的作文,但是刚刚我真的在你身上尝到了天堂。一面拿着红笔我一面看见你咬着笔杆写下这句话的样子。你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你可以责备我走太远。你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你能责备我的爱吗?你能责备自己的美吗?更何况,再过几天就是教师节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教师节礼物。」
怡婷的无知真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
喜欢一维笑咪咪。喜欢一维看到粉红色的东西就买给她,从粉红色的铅笔到粉红色的跑车。喜欢在视听室看电影的时候一维抱着家庭号的冰淇淋就吃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窝说这是你的座位。喜欢一维一款上衣买七种颜色。喜欢一维用五种语言说我爱你。喜欢一维跟空气跳华尔滋。喜欢一维闭上眼睛摸她的脸说要把她背起来。喜欢一维抬起头问她一个国字怎么写,再把她在空中比划的手指拿过去含在嘴里。喜欢一维快乐。喜欢一维。可是,一维把她打得多惨啊!
不只是他戳破我的童年,我也可以戳破自己的童年。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反正我们原来就说爱老师,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
她记得她有另一种未来,但是此刻的她是从前的她的赝品。没有本来真品的一个赝品。
邪恶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爱老师不难。
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刘墉和剪报本是不能收服我的。可惜来不及了。我已经脏了。脏有脏的快乐。要去想干净就太苦了。
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借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
李国华读不出她们的唇语,但是他对自己所做的事在思琪身上发酵的屈辱感有信心。
长大?化妆?思想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来。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前年教师节那时候就已经死了。
思琪发现她永远无法独自一人去发掘这个世界的优雅之处。国一的教师节以后她从未长大。李国华压在她身上,不要她长大。而且她对生命的上进心,对活着的热情,对存在原本圆睁的大眼睛,或无论叫它什么,被人从下面伸进她的身体,整个地捏爆了。不是虚无主义,不是道家的无,也不是佛教的无,是数学上的无。零分。伊纹在红灯的时候看见思琪脸上被风吹成横的泪痕。伊纹心想,啊,就像是我躺在床上流眼泪的样子。
思琪说话了,「姊姊,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讲。」一整个积极的、建设的、怪手砂石车的城市围观她们。伊纹说:「不要对不起。该对不起的是我。我没有好到让你感觉可以无话不谈。」思琪哭得更凶了,眼泪重到连风也吹不横,她突然恶声起来:「姊姊你自己也从未跟我们说过你的心事!」一瞬间,伊纹姊姊的脸悲伤得像露出棉花的布娃娃,她说:「我懂了。的确有些事是没办法讲的。」思琪继续骂:「姊姊你的脸怎么会受伤!」伊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跌倒了。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太蠢。」思琪很震惊,她知道伊纹正在告诉她真相。伊纹姊姊掀开譬喻的衣服,露出譬喻丑陋的裸体。
思琪说:「姊姊,我不知道决定要爱上一个人竟可以这么容易。」伊纹看着她,望进去她的眼睛,就像是望进一缸可鉴的静水,她解开安全带,抱住思琪,说:「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可怜的琪琪。」
无论是哪一种爱,他最残暴的爱,我最无知的爱,爱总有一种宽待爱以外的人的性质。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桃花跟他的名气和财富来得一样快,他偶尔会有错觉,名利是教书的附加价值,粉红色情书才是目的。铜钱是臭的,情书是香的。
不需要什么自我批斗,这一步很容易跨出去。跟有没有太太完全无关。学生爱他,总不好浪费资源,这地球上的真感情也不是太多。他那天只是凉凉问一句,「下课了老师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像电视台重播了一百次的美国电影里坏人骗公园小孩的一句话。最俗的话往往是真理。
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一个个小女生是在学会走稳之前就被逼着跑起来的犊羊。那他是什么?他是最受欢迎又最欢迎的悬崖。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她当然不是因为认床所以睡不好,她睡不好,因为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在梦里她总以为梦以外的现实有人正在用东西堵她的身子。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如果她只是生他的气就好了。如果她只是生自己的气,甚至更好。忧郁是镜子,愤怒是窗。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不能不喜欢自己,也就是说,她不能不喜欢老师。如果是十分强暴还不会这样难。
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伤害了你们,因为我长到这么大才知道,懂再多书本,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够用──「李老师哪里不好吗?」可惜思琪已经眼睛变成了嘴巴,嘴巴变成了眼睛。
她不知道那是因为其他小孩在嬉闹的时候有个大人在她身上嬉闹。
人人说你看她多骄傲啊。不是的。她不知道谈恋爱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告白,相约出来,男生像日本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腰折成九十度。告白之后可以牵手,草地上的食指试探食指,被红色跑道围起来的绿色操场就是一个宇宙。牵手之后可以接吻,在巷子里踮起脚来,白袜子里的小腿肌紧张得胀红了脸,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每次思琪在同辈的男生身上遇到相似的感觉,她往往以为皮肤上浮现从前的日记,长出文字刺青,一种地图形状的狼疮。以为那男生偷了老师的话,以为他模仿、习作、师承了老师。
她可以看到欲望在老师背后,如一条不肯退化的尾巴──那不是爱情,可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别的爱情了。她眼看那些被饮料的汗水濡--湿--的小纸条或是九十度的腰身,她真的看不懂。她只知道爱是做完之后帮你把血擦干净。她只知道爱是剥光你的衣服但不弄掉一颗纽扣。爱只是人插进你的嘴巴而你向他对不起。
思琪心想:神真好,虽然,你要神的时候神不会来,可是你不要神的时候,祂也不会出现。
班主任叫蔡良,很习惯帮补习班里的男老师们打点女学生。偶尔太寂寞了蔡良她也会跑去李国华的小公寓睡。
到最后晓奇竟然也说了:老师,如果你是真的爱我,那就算了。李国华弯下去啃她的锁骨,说:「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五十几岁能和你躺在这里,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刀子般的月亮和针头般的星星那里掉下来的吗?你以前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晚到?我下辈子一定娶你,赶不及地娶你走,你不要再这么晚来了好不好?你知道吗?你是我的。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有时候我想到我爱你比爱女儿还爱,竟然都不觉得对女儿抱歉。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这些话说到最后,晓奇竟然也会微笑了。
每一个被她直载进李国华的小公寓的小女学生,全都潜意识地认为女人一定维护女人,欢喜地被安全带绑在副驾驶座上。她等于是在连接学校与他的小公寓的那条大马路上先半脱了她们的衣服。没有比蔡良更尽责的班主任了。
她一心告诉自己,每一个嘬吸小女生的乳的老男人都是站在世界的极点酗饮着永昼的青春,她载去老师们的公寓的小女生其实各各是王子,是她们吻醒了老师们的年轻。老师们总要有动力上课,不是她牺牲那几个女学生,她是造福其他、广大的学生。这是蔡良思辨之后的道德抉择,这是蔡良的正义。
她很感恩。没有细究自己只剩下这种病态的美德。
说不出口的爱要如何与人比较,如何平凡,又如何正当?
每隔一阵子,总会有绑架强暴案幸存者的自传译本出版。她最喜欢去书店,细细摸书的脸皮上小女生的脸皮,从头开始读,脚钉在地上,这许久。读到手铐,枪,溺人的脸盆,童军绳,她总像读推理小说。惊奇的是她们脱逃之后总有一番大义,死地后生,柏油开花,鲤跃龙门。一个人被徒刑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分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思琪每每心想,虽然我的情况不一样,但是看到世界上如常有人被绑架强暴,我很安心。旋即又想,也许我是这所有人里最邪恶的一个。
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你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你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你要我在对你的爱之外学会另一种爱?但是思琪从没有说话,她只是含起眼皮,关掉眼睛,等着他的嘴唇袭上来。
你看起来年纪很小,你男朋友比你大吧?三十七。啊,三十几岁的话,以三十几岁来说,我也是蛮有社会地位的。她一面笑一面哭,我是说,大我三十七。他的眼睛更大了。他有太太了吗?她的笑跑了,只剩下哭。你不是说他对你很好吗?对你好怎么会让你哭呢?
数学老师大声说:「谁不会老呢?」李老师说:「我们会老,她们可不会。」后来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这些老师们的心里。
狩猎的真正乐趣在过程,因为心底明白无论如何都会收获。
那是房思琪从国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你那样对我笑,我怎么可能不原谅你。反正我本来就是最没关系的人。
你怎么了。要是我不只是你的珠宝设计师就好了。我宁愿当你梳子上的齿。当你的洗手乳的鸭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李国华想到书里提到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以前叫作退伍军人病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症状之一就是受害人会自责,充满罪恶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小女生的阴唇本身也像一个创伤的口子。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思琪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只是想睡好,想记得东西。你这样多久了?大概三四年吧。怎么可能三四年你都不声不响,现在就要看医生,照你说的,你根本就不正常啊!思琪慢吞吞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会这样。李国华笑了:「正常人哪会那样呢?」思琪看着指甲,慢慢地说:「正常人也不会这样。」李国华又沉默了,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你是要找架吵吗?你今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思琪把另一只白袜子穿上,说,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然后她不说话了,这件事再也没有被提起。
思琪认真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为自己有能力使一个规矩的人变成悖德的人,是很邪恶的一种自信。也许我曾经隐约感到哪里奇怪,但是我告诉自己,连那感觉也是不正当的,便再也感觉不到。」她理直气壮的声音又瘫痪下来:「但也许最邪恶的是放任自己天真地走下楼。」
以前和怡婷说喜欢老师,因为我们觉得老师是『看得到』的人。不知道,反正我们相信一个可以整篇地背长恨歌的人。
问他可不可以拜托同补习班的老师帮晞晞补习,他只说了两字:「不好。」她隐隐约约感觉他的意思是那些人不好,而不是这个主意不好。同衾时问了:「补习班那些人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不好?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
思琪在台北愈是黏他他愈要回高雄送礼物,不是抵销罪恶感,他只是真的太快乐了。
有时候思琪从台北打电话回高雄给伊纹,思琪讲电话都跟白开水一样,哗啦哗啦讲了半小时,却听不出什么。那天房妈妈半嗔半笑说思琪从不打电话回家,伊纹在席上凝固了脸孔。下次思琪再打电话回来更不敢问她学校如何,同学如何,身体心情如何,太像老妈子了。她知道思琪不要人啰嗦,可是她不知道思琪要什么。她每次哗啦啦讲电话,讲的无非是台北雨有多大,功课多么多,可是真要她形容雨或作业,她也说不上来,就像是她口中的台北学生生涯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一样。伊纹隐约感觉思琪在掩盖某种惨伤,某种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尽的烂疮。可是问不出来,一问她她就讲雨。只有那天思琪说了一句,今天雨大到「像有个天神在用盆地舀水洗身-子」,伊纹才感觉思琪对这个梦幻中的创伤已经认命了。
伊纹幽幽地想,自己若是到了四十岁,一维就六十几岁了,那时他总不会再涎着脸来求欢了。可是说不准还是打她。单单只有被打好像比较好受。比下午被上晚上被打好受。
今天一维和吉米没有喝酒。光是谈马英九的连任就谈了一晚上。伊纹不知道,自己听见一维叫她,眼睛里露出惊吓的表情。吉米说谢谢伊纹的招待,问一维可以陪他走一段吗?一维笑说这好像送女生回宿舍门口。
吉米一踏出门,被风吹眯了眼睛,热风馁在马球衫上,吹出他瘦弱的腰身。一维亲热地勾着吉米的脖子,无意识地展示他物理上或任何方面都高人一等。吉米眯着眼睛看一维,用他们的英文开口了:老兄,你打她了对吧?一维的笑容一时收不起来,你说什么?你打她了,对吧?一维放开吉米的脖子,浅浅说一句,飞一趟听你跟我说教。吉米推一维一把,看着他簇新的衣领一时间竟幻想到伊纹拥抱着一团脏衣服跟洗衣机搏斗的样子,才没有把他推到墙上去,喔,这真的一点都不酷,你搞不搞得清楚状况啊?一维没有回推他,只是站得用力,让人不能动摇他半分,他说,这不关你的事。靠,你真的是混蛋,你以为她像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样,拿一些钱就闭嘴走人?她是真的爱你!一维停顿一下,像是在思考,又开口,微微笑说,我看到你在看她。你说什么屁话?我说的屁话是,我看见你盯着我的老婆看。一维继续说,就像以前在学校你老是跟着我追同一个女-人。此时,吉米的脸看起来像家家户户的冷气滴下来的废水一样,一滴一滴的。滴,滴答,滴,滴答。吉米叹口气,你比我想像的还糟,说完就转身走了。一维这才发现满街都是人,太阳照在东方人的深发色上,每一个头颅都非常圆滑、好说话的样子。一转眼就找不到吉米的身影了。
伊纹和一维去订制婚纱,伊纹喜孜孜地画了心目中婚纱的样子,简单的平口,很澎很澎的纱裙,背后有一排珍珠扣。我不知道你会画画。你不知道的还很多。手摸进她的腰,那你什么时候让我知道呢?你很坏。伊纹笑得手上的画笔都颤-抖,纸上的纱裙皱纹愈来愈多。一维回家,老钱太太一看设计图就说不行,「她干脆把胸部捧出去给人看好了。」婚纱改成蕾丝高领长袖,鱼尾的款式。伊纹自我斗争一下就想,算了,婚礼只是一个日子,以后我爱怎么穿就么穿,在家里脱—光光也可以。
一维喝起酒来闹得真凶。
她存在而仅仅占了空间,活得像死。
我一心一意喜欢你、爱你、崇拜你,你要我当笨蛋我就当,你要我吞下去我就吞,不是说好要守护我爱顾我的吗,到底为什么要打我?
一维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事了。
小时候我们夸夸谈着爱情与激\_情、至福、宝藏、天堂种种词汇的关系,谈得比任何一对恋人都来得热烈。而我们恋爱对象的原型就是老师。我不确定我嫉妒的是你,或是老师,或者都有。与你聊天写功课,我会发现你脸上长出新的表情,我所没有的表情,我心里总是想,那就是那边的痕迹。我会猜想,如果是我去那边,我会不会做得更好?每次你从那边回来,我在房间听你在隔壁哭,不知道为什么,我连你的痛苦也嫉妒。我觉得那边并不在他方,而是横亘在我们之间。如果不幸福,为什么要继续呢?
我还是如往常般爱你,只是我知道自己现在对你的爱是盲目的,是小时候的你支持着我对现在的你的爱。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想了解你。
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
思琪问李国华,又似自言自语:「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不知道老师怎么舍得,我那时那么小。」他躺在那里,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开口了:「那时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
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李国华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请给我理由相信你。
他瘫坐在地上,说:我清清白白二十年,做爸爸的人,希望女儿在外面遇到什么样的人,自然会作什么样的人。那怎么会有这一次?他的声音飞出更多星星:求你原谅我,是她诱惑我的,蔡良说她有问题要问我,是她硬要的,就那么一次。师母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怎么诱惑你?他用大手抹了眼睛:是她,是她主动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主动的。声音又大起来:天啊,那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你有兴奋吧,不然怎么可能?有,我的身\_体有,她很顽强,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兴奋的,但是我发誓,我的脑子一点也不兴奋。但你说你爱她。爱她?什么时候?刚刚吗?我根本不爱她,刚刚那样说,只是怕她爸爸妈妈发怒,你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设计我,她还威胁我,跟我要了几十万去乱花,她还威胁我买名牌给她。你可以跟我讨论啊!我怎么敢,我已经犯下滔天大错,我恨自己,我只能一直去补那个洞。这事情多久了?他折着颈子,很低很低地回答了:两年了,她反复拿这件事威胁我,我好痛苦,可是我知道你现在更痛苦,是我对不起你。师母起身去拿绣花卫生纸盒。怎么可能你一个大男人的力气抵不过一个高中女生?所以我说对不起你,天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她真的是,我根本动都不敢动,我好怕她会受伤,她真的很,她很,她,她,她就是骚,她根本就是一个骚屄!李国华淹在自己的大手里无泪地大哭了。我不会说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我不该被她诱惑,我错了,请你原谅我。师母坐到他对面默默擤鼻子。他继续说:看你这样痛苦,我真是个垃圾,我根本不该被她勾引的,我真是垃圾,人渣,废物,我去死算了。一面说一面拿起桌上的宝特瓶狠敲自己的头。师母慢动作把宝特瓶抢下来。
他们对坐着,望进宝特瓶里面。宝特瓶里的橘红色饮料渐渐缓静,将死将善的样子。半小时后,师母开口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告诉晞晞。」
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从头到尾都是欺骗你,每个人都这样跟你说你还不信?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的太太很不能谅解。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看板?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你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你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思琪摇头。没有苦,但是也没有语言,一切只是学生听老师的话。
跟李国华在一起的时候,晓奇曾经想过,她的痛苦就算是平均分给地球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也会痛到喘不过气。她没有办法想像他之前有别的女生,之后还有。她从小就很喜欢看美国的FBI重案缉凶实录,在FBI,杀了七个人就是屠杀。那七个小女生自杀呢?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像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齣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著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这些蠢女孩,被奸了还敢说出来的贱人。
想当年他只是一个穷毕业生,三餐都计较着吃,他不会就这样让一个白痴女孩毁了他的事业。
脑子的记忆可以埋葬,身体的记忆却不能。
上课时间的老师没有性别,而一面顶撞我一面用错了典故的老师既穿着衣服又没有穿衣服,穿着去上课的黑色衬衫,却没有穿裤子。不能确定是忘记脱掉上衣,还是忘记穿上裤子。那是只属于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时间裂缝中的老师。
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太好了,灵魂要离开身体了,我会忘记现在的屈辱,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又会是完好如初的。
这次,房思琪搞错了,她的灵魂离开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了。
过几天,郭晓奇家的铁卷门被泼了红漆。而信箱里静静躺着一封信,信里头只有一张照片,照的是螃蟹思琪。
「一维,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吗?那一天,如果你半夜没有醒来,我就会那样失血过多而死吧。离开你的这段时间,我渐渐发现自己对生命其实是很贪婪的。我什么都可以忍耐,但是一想到你曾经可能把我杀掉,我就真的没办法忍耐下去了。什么事都有点余地,但是生死是很决绝的。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你半夜没有醒来,我死掉了,我会想到满屋子我们的合照睁大眼睛围观你,你会从此清醒而空洞地过完一生吗?或者你会喝得更凶?我相信你很爱我,所以我更无法原谅你。我已经一次又一次为了你推迟自己的边界了,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好想要活下去。你知道吗?当初提出休学,教授问我未婚夫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像松木林一样的男人喔』,还特地去查了英语辞典,确定自己讲的是世界上所有松科中最挺拔、最坚忍的一种。你还记得以前我最常念给你听的那本情诗集吗?现在再看,我觉得那简直就像是我自己的日记一样。一维,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相信星座的,可是今天我看到报纸上说你直到年末运势都很好,包括桃花运──你别说我残忍,连我都没有说你残忍了。一维,你听我说,你很好,你别再喝酒了,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对她好。一维,你就算哭,我也不会爱你,我真的不爱你,再也不爱了。」
伊纹,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我以为我唯一的美德就是知足,但是面对你我真的很贪心,或许我潜意识都不敢承认我想要在你空虚寂寞的时候熘进来。我多么希望我是不求回报在付出,可是我不是。我不敢问你爱我吗?我害怕你的答案。我知道钱一维是故意把领带忘在这里的。我跟你说过,我愿意放弃我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你用看他的眼神看我一眼,那是真的。但是,也许我的一切只值他的一条领带。我们都是学艺术的人,可是我犯了艺术最大的禁忌,那就是以谦虚来自满。我不该骗自己说能陪你就够了,你幸福就好了,因为我其实想要更多。我真的很爱你,但我不是无私的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烂疮比世界本身还大。
诗书礼教是什么?领你出警察局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跟他们鞠躬说警察先生谢谢,警察先生不好意思。天啊!
如果不是连我都嫌你脏,你还会疯吗?
关门以后,怡婷马上开口了,像打开电视机转到新闻台,理所当然的口气,她在家里已演练多时:为什么思琪会疯?她疯了啊?喔,我不知道,我好久没联络她了,你找我就是要问这个吗?李国华的口气像一杯恨不能砸烂的白开水。老师,你知道我告不了你的,我只是想知道,思琪,她为什么会疯?李国华坐下,抚摸胡渣,他说,她这个人本来就疯疯颠颠的,而且你有什么好告我呢?李国华笑咪咪的,愁胡眼睛眯成金鱼吐的小气泡。怡婷吸了一口气,老师,我知道你在我们十三岁的时候强暴思琪,真的要上报也不是不可以。李国华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他用以前讲掌故的语气说,「唉,你没听我说过吧,我的双胞胎姊姊在我十岁的时候自杀了,一醒来就没了姊姊,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听说是晚上用衣服上吊的,两个人挤一张床,我就睡在旁边,俗话说,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怡婷马上打断他的话,「老师,你不要跟我用佛洛伊德那一套,你死了姊姊,不代表你可以强暴别人,所谓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那是小说,老师,你可不是小说里的人物。」李国华收起了小狗眼睛,露出原本的眼睛,他说,疯就已经疯了,你找我算帐她也不会回来。怡婷一口气把衣裤脱-了,眼睛里也无风雨也无晴。「老师,你强暴我吧。」像你对思琪做的那样,我要感受所有她感受到的,她对你的挚爱和讨厌,我要作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噩梦。「不要。」「为什么?拜托强暴我,我以前比思琪还喜欢你!」我要等等我灵魂的双胞胎,她被你丢弃在十三岁,也被我遗忘在十三岁,我要躺在那里等她,等她赶上我,我要跟她在一起。抱-住他的小腿。「不要。」「为什么?求你强暴我,我跟思琪一模一样,思琪有的我都有!」李国华的脚踢中怡婷的咽喉,怡婷在地板上干呕起来。「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麻脸吧,死神经病母狗。」把她的衣物扔出门外,怡婷慢慢爬出去捡,爬出去的时候感到金鱼的眼睛全凸出来抵着缸壁看她。
甚至到了最后,她还相信他爱她。这就是话语的重量。
「不,我不是为自己难过,我难过的是思琪,我一想到思琪,我就会发现我竟然会真的想去杀人。真的。」「我知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会突然发觉自己正在思考怎么把一把水果刀藏在袖子里。我是说真的。」「我相信你。但是,思琪不会想要你这样做的。」伊纹瞪红了眼睛,「不,你错了,你知道问题在哪里吗?问题就是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她没有了,没有了!你根本就不懂。」「我懂,我爱你,你想杀的人就是我想杀的人。」伊纹站起来抽卫生纸,眼皮擦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你不愿意当自私的人,那我来自私,你为了我留下来,可以吗?」
「怡婷,你才十八岁,你有选择,你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你从未跟另一个人共享奶嘴,钢琴,从未有另一个人与你有一模一样的胃口和思绪,你可以过一个资产阶级和平安逸的日子,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你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但是你也可以选择经历所有思琪曾经感受过的痛楚,学习所有她为了抵御这些痛楚付出的努力,从你们出生相处的时光,到你从日记里读来的时光。你要替思琪上大学,念研究所,谈恋爱,结婚,生小孩,也许会被退学,也许会离婚,也许会死胎,但是,思琪连那种最庸俗、呆钝、刻板的人生都没有办法经历。你懂吗?你要经历并牢牢记住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与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欲望,你要紧紧拥抱着思琪的痛苦,你可以变成思琪,然后,替她活下去,连思琪的分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你可以把一切写下来,但是,写,不是为了救赎,不是升华,不是净化。虽然你才十八岁,虽然你有选择,但是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你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你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思琪是在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的情况下写下这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了,可是,她的日记又如此清醒,像是她已经替所有不能接受的人──比如我──接受了这一切。怡婷,我请你永远不要否认你是幸存者,你是双胞胎里活下来的那一个。每次去找思琪,念书给她听,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家里的香氛蜡烛,白胖带泪的蜡烛总是让我想到那个词──尿失禁,这时候我就会想,思琪,她真的爱过,她的爱只是失禁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你想想,能看到你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怡婷问她:「姊姊,你会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吗?」伊纹提包包的右手无名指有以前戒指的晒痕。怡婷以为伊纹姊姊已经够白了,没想她以前还要白。伊纹说:「没办法的,我们都没办法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诚实的人是没办法幸福的。」怡婷又点点头。伊纹突然一瞬间红了鼻头掉下眼泪:「怡婷,其实我很害怕,其实有时候我真的很幸福,但是经过那个幸福之后我会马上想到思琪。如果有哪怕是一丁点幸福,那我是不是就和其他人没有两样?真的好难,你知道吗?爱思琪的意思几乎就等于不去爱敬苑。我也不想他守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女-人就老死了。」
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姊姊,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
伊纹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记住现在的我,因为你以后永远看不到了,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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