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贾政和“奶奶的脚”
《红楼梦》第75回,中秋节饮酒,击鼓传花。贾母说,传到谁手里,罚酒一杯,讲个笑话。上来第一个输的,就是贾政。
贾母补充道:“若说得不笑了,还要罚。”
在众人看来,贾政是不像会讲笑话的。这可小看贾政了。一个人能不能讲笑话,主要取决于他对事物的理解能力、观察能力,能否看出不相干的事物之间的某些联系。贾政不缺这水平。只是作为老爷,平常不好在家里展露这一面。
贾政笑道:“只得一个,说来不笑,也只好受罚了。”
这是贾政的作风。嘴上说“只得一个”,肚里恐怕百十个是有的。不过,贾政接下来讲的这个,并不是肚里事先有的,而是临场现编的。
贾政说:“一家子一个人,最怕老婆的。”
才说了一句,大家都笑了。
其实,这正是贾政的水平——他故意的。
像这种,一句话把人逗笑,笑点不在笑话本身,在笑话和讲笑话的人之间的剧烈反差。会讲笑话的行家,是擅长利用这种反差的。同样的笑话,为什么有些人讲出来,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有些人讲出来就冷场,很多时候原因在这里。
如果贾政开口说:“孔子有个学生……”,大家是不会笑的。甚至,贾政像贾赦那样开头,“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大家也不会笑。
如果夜晚街头,串儿摊子上,某个光膀子戴着大金链子的社会人儿,给人讲笑话:“孔子有个学生……”,大家马上就笑了。
笑点在所讲人物和自身形象的反差。贾政讲怕老婆的笑话,这本身就是个笑话。所以,贾母笑道:“这必是好的。”
政老爹一开口,就把大家逗笑,看起来好像是无意的,其实是故意的。因为这笑话,不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是现编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请看下面几句。
“这个怕老婆的人,从不敢多走一步。偏是那日是八月十五,到街上买东西,便遇见了几个朋友,死活拉到家里去吃酒。不想吃醉了,便在朋友家睡着了,第二日才醒,后悔不及,只得来家赔罪。”
贾政之前点了学差,长年不在家,和笑话里“从不敢多走一步”的人,刚好反过来。几年来,也就今年八月十五,贾政能和家人团聚在一起;而笑话里的男人,平常不敢多走,偏偏八月十五上街买东西,被朋友留住彻夜不归。贾政是断不会因为彻夜不归向夫人赔罪的。所以,这里句句都是反差,这些反差,就对包括贾政自身在内的,贾府的老爷、少爷们形成了反讽。而这句句反讽,正是贾政设计的。
贾政接着讲:
“他老婆正洗脚,说:既是这样,你替我舔舔就饶你。这男人只得给她舔,未免恶心要吐。他老婆便恼了,要打,说:你这样轻狂!吓得她男人忙跪下求说:并不是奶奶的脚脏,只因昨晚吃多了黄酒,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所以今日有些作酸呢。”
我们今天看这个笑话,恐怕不会笑。
为什么?因为想理解一个笑话,需要讲的人和听的人具备某些共同的知识。会讲笑话的人,是知道听笑话的人懂得什么、不懂什么的。
这里,需要的背景知识是:
月饼和黄酒不能掺着吃,否则会反胃。
这一点,贾府上下的人都知道。而月饼、黄酒,又都是八月十五常见的东西。贾政就拈起它们来做文章,可见很会破题。
笑话里的“今日”,不是“今天”,是“现在”的意思。男的说,昨晚喝多了黄酒,刚才又吃了几块月饼馅子(舔了几口脚),这会儿有点反胃。
大家都笑了。
见贾母笑了,贾政赶紧去斟酒。贾母顺口说了一句:
“既这样,快叫人取烧酒来,别叫你们受累。”众人又都笑起来。
意思是,你们等会儿回去还要“吃月饼馅子”(舔脚)呢,这会儿就别喝黄酒了,换成烧酒吧。
这是贾政更高明的地方了。一个人,自己讲出好笑的笑话并不难,难的是,讲个开放型的笑话——能引出听笑话的人在此基础上迭代出新的笑话。这才是真正擅长讲笑话的。贾政做到了。他不仅逗哏逗得好,还不动声色捧出了贾母的哏。
笑话往往带有调侃和讽刺。会讲的人,把调侃讽刺的矛头,指向自己,或者第三方;而不会讲的人,把调侃讽刺的矛头指向听笑话的人。那就不好笑了。
贾政讲完,传花传到贾赦。贾赦也讲了一个:
“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
同样是老爷,同样是平时不讲笑话,贾赦开口,大家就没笑。
因为贾赦讲到的这个人,跟他自己完全没有反差,甚至有点像在讲自己。
第25回,宝玉、凤姐中了魇,书上写道: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
想来,贾赦是觉得自己比贾政更孝顺的。而偏偏贾母更喜欢贾政,贾赦就觉得贾母偏心。他的这个笑话,与其说是笑话,不如说是披着笑话皮的埋怨:
“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
笑话讲完,大家什么表现?
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
众人是能笑出来的,因为讽刺的不是他们。但贾母实在笑不出来。可既然众人笑了,贾母也不好说这笑话怎样,于是“只得吃半杯酒”,又停了半天,才自嘲一句。看起来是自嘲,其实是批评贾赦。
贾赦听说,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贾母疑心,忙起身笑与贾母把盏,以别言解释。贾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来。
贾赦确实没有头脑。自己在别处听到这个笑话,深有共鸣,但拿来讲给贾母听,就把事情搞坏了。
喝完酒,贾赦回去的路上,被石头绊住,歪了腿。贾母听说,忙命两个婆子快看去,又命邢夫人快去。后来,两个婆子回来,说没有大碍——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
可见,这个“笑话”要让贾母耿耿于怀好久。贾母之所以对贾赦有意见,是很有理由的。
现在,折回来,继续说贾政的笑话。
虽然那个笑话是为了说给贾母听,通俗易懂为第一要义。但我们知道,贾政对宝玉作诗题联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如果只是这么个笑话,虽然逗得大家都笑了,但实在说不上高级。人家郑康成家的婢女,说的笑话都是“胡为乎泥中”,“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贾家自诩为“诗礼簪缨之族”,身为学差的政老爹,如果讲出来的笑话只有“舔奶奶的脚”这么肤浅,贾政怎么好意思讲呢?
众人笑,都以为笑话里这个男人是怕老婆,才把“奶奶的脚”比成“月饼馅子”。却不知道,这种比喻,同时蕴藏着另外一个梗,一个饱读诗书的人才能明白的梗。
“脚”,是这么写的:腳。
月,是肉;谷,是穀。
卩,一般人就不认识了。本作“卪”,是“瑞信”“符节”的意思,也可以写作“节”。徐锴《说文系传》说:“卪象半分之形,守国者其卪半在内,半在外。”
把“腳”拆开看,就是月、谷、卩——“其卪半在内,半在外”,在内的一半是肉,在外的一半是谷物。谷物包裹着肉,做成的符玺、印信——这是什么?不就是月饼吗?
这当然不是“正解”,而笑话之所以是笑话,就在于这种“歪解”。这种歪解,是需要一些训诂学知识的。就像要听懂郑家婢女的笑话,得读过《诗经》才行。
正因如此,贾政才不介意讲这个笑话。丢掉这一层,它仍然是个笑话,妇孺皆懂、老妪能解。但有了这一层,它才是贾政的笑话。贾政的寂寞,全藏在这一层。
只可惜,在座的人,没有谁能听出来。也不知道贾宝玉要到多少年后,才能明白这一点。
王路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越过边境的少女 (2人喜欢)
- 我哪敢跟领导讨价还价 (9人喜欢)
- 半夜摸鱼的队长和会计 (1人喜欢)
- 林姐的钥匙:一段无法启程的旅途 (1人喜欢)
- 高档会所的合影和离岸公司 (8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