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上)
2020.04.19




以前母亲、祖母、外婆、保姆、佣人讲故事给小孩听,是世界性好传统。有的母亲讲得特别好,把自己放进去。
屈原写诗,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尼采的阿波罗精神、巴克斯精神,前者观照、理性、思索,后者行动、欢乐、直觉、本能。 人类的快乐,不是靠理性、电脑、物质,而来自情感、直觉、本能、快乐行动。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人没有长牙利爪,没有翅膀,入水会淹死。奥运会要是给动物看,动物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动物,游弋不如鱼,但人主宰世界,把动物关起来欣赏。 早先初民的智能,以为风吹孩子,风就是父亲,以为火苗就是野兽,以己度人、度世界。早古人类的疑问,是自问自答,因无人回答,故神话以人类自问自答的方式流传,人格化。此即神话之前的文学雏形。再早,是口传,好则留,坏则不留。到现代、近世,传播出版发达,却相反,坏的容易传播,好的不易流传。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我不完全同意克罗齐的观点,但部分是对的。唯物史观把历史拉到科学,克罗齐把历史拉回艺术。唯物史论把历史看成规律性,不看到个体性,起初即错。历史的个体性只可做凝视、观照,不可做成规律性。唯物史观因找规律,爱预言,而预言皆不准。如预言工人会上政治舞台,结果是希特勒。
方的悲观主义却流于消沉、颓废、阴柔、讳忌、回避。同样写饮酒,东方是借酒而忘忧、消愁,西方的酒神却是创造极乐狂欢。
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悲剧,简单地讲,是人与命运的抗争。 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说对一部分。
马克思说人类有阶级和阶级斗争。我认为人类只有知与无知的斗争一切智慧都是从悲从疑而来。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何种来源可以产生智慧。
以后到波斯去,应该去看看哈菲兹的墓,华美之极, 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为爱而醉, 人却称我智者。 我以为这是写酒最好的一首诗。
又一诗: 那些久与世界熟悉的人, 一回首, 只觉外表美观, 余皆虚空, 圣人总是愚蠢, 只有愚者最快乐。
后人称《董西厢》 莫道男儿心如铁,更不见满川江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退得最远最开的,是上帝。莎士比亚,是仅次于上帝的人。
归根到底,知道是什么病,好一些。一个高明的医生,面对绝症——越是绝望悲惨的年代,思想才真的亮。白天,不太亮的。夜里,灯满足于自己的亮度。 我写过:二十世纪,不是十九世纪希望的那样。 二十世纪条件最好,长大了,可是得了绝症。特别是近三四十年,没有大的战争,应该出大艺术家、大思想家。没有。 坏是坏在商业社会。
我见过一篇施耐庵作的序,极好。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
他们有武士道精神,无论复仇,侵略,建设,都一鼓作气。中国没有这股气。 他们的文化艺术和科技成就,是不相称的。不出大画家不过是国门内称大。但是先在国内捧大,聪明的。
月非昔日之月, 春非昔日之春, 唯我乃昔之我。 怪味道。甜不甜,咸不咸,日本腔。作者在原业平,是平城天皇之子
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政治信仰和宗教信仰,是同源的。一神论,在政治上表现为领袖崇拜,尊为神,斯大林、金日成,总要信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集一切权力。神、皇帝、领袖,是行使权力的基点,都很脆弱,经不起一点思考的余地,必须愚民,愚民的后果,我们都看到了。现在还要“坚持”,坚持的意思,就是总要倒的。 凡一种信仰,强制性愚民,一定阶段后,民会自愚。
潘天寿“文革”时写检查,贴出,第二天就被人分块盗走—字写得好呀。
人类本身如此:自愚,而后愚人。
洛夫莱斯(Richard Lovelace,1618—1657),美男子,骑士,招清教徒恨,判他死刑。死前在狱中写诗,死时才四十岁。下面是他在狱中写的几句诗: 石墙不能就是监狱, 铁窗也不能成为笼子; 沉静的心灵, 视这些为一所隐居之屋。
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譬如: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宗教。 放下屠刀,不成佛,是艺术。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是宗教。 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是艺术。
宣扬忠孝节义,把标准提到人性的可能之外,越是做不到,越伟大,结果本来做得到的,也不去做了。这叫做先伪善,后来呢,伪也不伪了,索性窝囊。这一窝囊,就是两三千年。 许多中国古代小说都有这倾向,先致了文学的命,提升不到纯粹性、世界性,而后致了平民百姓的精神的命。百姓靠这些读物过精神生活,近乎吸毒。
文学不是描写真实,而是创造真实—真实是无法描写的。上帝是立体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平面的上帝。耶稣是半立体的,十字架只有正面才好看,侧面不好看,非得把耶稣钉上 去才好看。 艺术家要安于平面。尼采和托尔斯泰都不安于平面,想要立体,结果一个疯了,一个痴了。
一刹那便是永恒 形相和灵智结合,是布莱克最著名的诗(《天真的预言》 Auguries of Innocence这在中国诗中,老话题了。
中国人说:“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一个纯良的人,入世,便是孟德斯鸠;出世,便是陶渊明。
知是哲学,爱是艺术。艺术可以拯救人类。
但我因此爱莱辛的老实。他有惊人的表白: 如果上帝右手拿着一切真理,左手拿着追寻真理的勇气,对我说:“你选择。”我将谦卑地跪在他的左手下面,仰面道:“父亲,给我勇气吧,因为真理只属于你!”
中国是受了诅咒的民族。唐太宗把《兰亭序》随葬了,《红楼梦》后半部遗失了…为什么我以为是遗失了?因为从序言看,是写完以后的总结法,口气、意思,都像是写完的。所以八十回以后,还有希望,不绝望。
道家经典佛家的前半段,就是悲观主义,道家的后半段,就是超人哲学。 佛家以为生命是受苦,道家以阴柔取阳刚(酒神精神)《易经》句句话向往阳刚,但不得已,以阴柔取之。叔本华是生命意志,尼采是权力意志。曹雪芹大概因此不工作?他躲到西山,那儿没有居民委员会,有小脚,还没有小脚侦缉队。
我们悼念艺术家,是悼念那些被他生命带走的东西:“哦!只剩下艺术品了。”曹雪芹这方面是个典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