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为王》书摘(顾雪柔)
李治烽左手搂着游淼,右手修长,五指间,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杆木箭,长箭在他指间绕来绕去,箭簇闪烁着黑夜里的一道光弧。 “后来呢?”游淼又问。 李治烽道:“自然是被我杀了,我被咬了好几口,自己一个人,在沙漠里躺着。” 游淼想到李治烽浑身是血,与狼王的尸体一同躺在沙漠中央的场面,说:“狼群没有追上来么。” 李治烽淡淡答道:“没有。” 游淼又说:“你躺在那里做什么?” “看月亮。”李治烽低声答道。 大漠,皎月,狼群以及银光之中,躺在沙漠中央的李治烽。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赜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游淼想象着那遥远的场景,倚在李治烽怀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寂静的深夜里,又似乎有狗吠与人声从陌生的道路尽头远远而来。
游淼心里登时火了,心想你谁啊你,正要反驳时,那老头又教训道:“少年人如此贪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好吃懒做,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又拿拐杖来打,李治烽脸色一变,正要推开那老头,游淼却生怕李治烽下手没轻重,待会出什么人命了说不清楚,忙制止李治烽动手,说:“老人家教训得是,受教了。 那老头重重哼了一声,拐杖点地,游淼说那话时并非真心的,然而在这一刻把“受教”二字说出口时,心里却明白了些什么。 游淼说:“以后不再贪睡了。” “人要自己给自己个交代,你想白手起家,创下点基业,做一番事?你就不能懒惰。”老头扶着拐杖,义正言辞地教训道,“吃过早饭到前厅来。”
孙舆:“现在再说说,何谓道?” 一老一少相对沉默片刻,游淼道:“学生浅薄,还是说不出来。” 孙舆满意地笑道:“孺子可教,老夫也说不出来呐。” 游淼哈哈大笑,说不出的高兴,孙舆又说:“先生批的也不一定对,你现在看看自己,三天光景,自诩能读一本书,是有多可笑?” 游淼:“是是,学生不知天高地厚……” 孙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从今往后,少说,多写,熟极而流,读了书,须知那书不是你的,当你哪天能教人读书,书才是你的。” 游淼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不敢再自诩机灵,开始规规矩矩地跟着孙舆,重新学读书。孙舆有时教得性起,会把书一摔,骂圣贤的一些话是狗屁,读到忘形时,则会哈哈大笑。
孙舆道:“游淼。” 游淼双手将茶奉上,躬身道:“学生在。” 孙舆慢条斯理道:“你在老师门下这三年里,都读了些什么书?学了些什么?” 游淼想了想,说:“太多了,学生一时间也记不得。” 孙舆道:“四书五经,你是读透了的。” 游淼忙道:“读了,不敢说透。” 孙舆:“十之有五六,也够作篇四平八稳的文章去唬人了。” 游淼不敢接话,孙舆又说:“知而后行,你是懂的。” 游淼:“是。” 孙舆:“《庄子》、《道德经》,可看看,为人须得有为,不可行无为,你懂无为,胡人可不跟你讲老庄,刀剑架在你脖子上,你便只能顺其自然,去见阎王了。” 游淼:“是,学生谨记。” 孙舆:“淫词艳曲,不可多学。行文切忌实,不可追文逐藻,洋洋洒洒,说废话。” 游淼:“是,学生谨遵教训。” 孙舆:“‘格物自知’,想必你也是记得的。” 游淼不知孙舆提这事是何意,捏了把汗,心里惴惴,答道:“说来惭愧,学生格物一道尚显不足。” 孙舆:“那我便考考你,你想当个什么人?” 游淼恭恭敬敬,以格物之理答道:“如松不惧风,如石不惧浪,不趋炎附势,当个君子,心怀报国之念。如竹如江,偶尔顺势而行,却不改本色,保持本心,坚韧不拔,韬光养晦,示弱以待反击之机。” 孙舆点头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为人须得八分满。” 游淼:“是、是。” 孙舆:“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天来老师这里,说的什么话?” 经孙舆一问,游淼便记起来了,答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很好。”孙舆捋须点头:“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前日信使来了消息,今年京城开恩科,各地举子可赴京会试。且回去预备,三天后上路,不须再来朝老师辞行了。” 会试?!游淼已足足三年未曾上京,骤然听到这话时颇有点不知所措。自打他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仿佛已过了很久很久,久得几乎两不相干了。 孙舆说让他去应考时,游淼倏然就有点怯,那点怯露在孙舆眼底,孙舆马上就怒了。 孙舆脸色一沉:“男儿大丈夫,不想着报效国家,读什么圣贤书?你若早一天说这话,老师也不花功夫打整你!你想一辈子就在江南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么?” 游淼马上知错,分辨道:“不……不是,老师,只是听到要回京去,有点怕见故人。我去是一定去的。” 孙舆冷笑道:“为师知你总抱着些小富即安的心思……” 游淼忙道:“学生不敢……” 孙舆喝道:“听着!你若有朝一日能辅佐明君,惠及天下,江山就是任你打理的百万顷良田!国家就是任你驰骋的棋盘!有这能耐,何惧去治理天下?有这决心?为何不去善待万民?!把天下看作你的山庄,百姓看作你的住民,方是大仁!” 这话无异于一句当头棒喝,令游淼心中一凛,躬身跪地,沉声道:“学生受教了,定不辱老师期望。” 孙舆这才脸色缓和点,缓缓点头,说:“你是我的学生,也该去了,以你所学,点不了状元,考个进士是不难的。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勿求荣华,不争虚名。” 游淼心里砰砰跳,点了点头,眼眶又有点红了,孙舆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说:“你与你父不对付,没落得他一身小里小气的市侩铜臭气,也不失为一桩幸事,摘了纨绔这顶帽子,你必能走得更远。上京之后,若无处落脚,可循着信上所指,往国子监中去,自会包你吃食。” 游淼接过信,刹那涌起复杂情感,当即朝着孙舆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孙舆安然受了这礼,游淼颇有点舍不得他,红了眼眶道:“老师……” 孙舆缓缓道:“你当记取你对老师的承诺,修身报国,切记不可胡作非为,去罢。” 游淼点头受训,退了出去,拿着信,站在孙府二门外,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
游淼打了个呵欠,说:“去他奶奶的探花郎罢,早知道上京会这么多事,当初打死我也不上京的。”
游淼乏味地看长垣剥桔子,回想起一年前的这时候,若再来一次,他会去么?或者还是会去。这么一圈滚刀滚下来,简直就成了铜皮铁骨,要是不去,待在山庄里听消息,一会儿是鞑靼人把京城给打没了,再一会儿是胡人打到江边来了……这该有多难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游淼悠悠道,吃了点桔子,想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孙舆说得对。有的事去做了,但失败了,也是心中无愧。若一辈子在山庄里混吃等死,他就是个废物。
而经历了这么一次回来,才令他更珍惜太平年代。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游淼悠悠道,吃了点桔子,想来想去,不得不承认孙舆说得对。有的事去做了,但失败了,也是心中无愧。若一辈子在山庄里混吃等死,他就是个废物。 而经历了这么一次回来,才令他更珍惜太平年代。
不片刻又有人在外面说话,游淼以为李治锋回来了,便道:“怎么了?”
外头小厮道:“厨房问少爷宵夜吃什么。”
游淼便吩咐做点清淡的,心道这么吃下去于国于民,情何以堪?然而在北方那一顿奔逃,回家不吃也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一边说罪过罪过,一边还是要吃。结果厨房给游淼做了一碗鱼片粥,又配了四味小菜,咸鸭蛋戳戳蛋黄能流出油来,游淼吃完以后还觉不尽兴,又让做了碗虾肉馄饨。
孙舆早朝归来,身后跟着的却是唐博,一连数日,游淼逐渐习惯了政事堂内的规矩与作息。每天早上起来,所有人晨课,政事堂与背后翰林院有一藏书馆是相通的,里面装着中原送下来的书。 而江南本地的典籍,也多在其中,内里不少都是珍本。 晨课的内容就是各自读书,孙舆不去催,众人也就全听自觉。毕竟都是成年人了,懈怠也都是自己的事。 游淼尚且第一次进入这种环境,周围人都一般的刻苦勤奋,便不得不收敛心神,加入他们。晨课后正好也是孙舆下朝归来,饭堂便开饭,年轻给事中们吃过早饭,不论孙舆是否能按时回来,都进厅内去批注今日奏本。一人一位,早上六部与各州要报便源源不断送进来。
唐晖本想一命抵一命,在荒野上抹脖子了事,然而此人跟随自己多年,当初调来江南之时便追随自己左右。从扬州兵畿跟到御林军,虽已身死,而老家江州地界,还有老母妻儿待养。 于是唐晖便拄着一把木棍,跟随难民,一路逃回了江州,找到将士妻儿老母,此刻的江州已饥荒严重,百姓易子而食。唐晖无奈,空有一身武艺,却瞎了双眼,无意中被涂日升发现,招揽进了义军。
游淼半晌不得言语。 李治锋倒是说了句大实话:“不必自责,若无你部下供出密道之事,京城也得被攻陷,早晚的事而已。” 唐晖苦笑。 “太多百姓因我而死。”唐晖的语气就像个死人一般,“你不杀我,陛下也会砍我脑袋。” 这事儿也确实难办,游淼知道光是黄河一战折损了那么多御林军,就足够唐晖砍好几次脑袋的了,更何况逃兵,驭下,还帮着起义军出谋划策,打自己的兵……林林总总加起来,都够诛好几次九族了。 游淼无奈道:“你又是何苦帮着涂日升?” 唐晖道:“涂日升答应给我粮米,安置王兄弟一家。” 游淼知道唐晖口中的“王兄弟”,必定就是那个死在他面前的部下了。唐晖这一路走来也是不容易。瞎了眼睛,从黄河逃到扬州,半路上相处了十余年的兄弟,还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想到唐晖拄着一把竹杖,漫无目的走在荒野中时,就忍不住地心酸。
“不管怎么样。”游淼说,“回来了就好,朝中正缺将才,多了你,一切就好办了。” 唐晖反问:“你觉得我如今,还能带兵么?” 游淼没有回答他,只是低声道:“先歇会儿罢,唐大哥。聂将军说过,世间之勇,不是一死了之,自杀毫无意义,是要想,怎么活下去,还得活得好。活着比死难多了。”
李治锋一双眸子牢牢锁定使者,说:“他让咱们去打贺沫帖儿,匈奴两不相帮,借路费是黄金三万两,丝帛千匹,粮五十万石。” “你说的什么?”游淼低声问。 李治锋道:“我说,问丘就却一声,出来之前,他没告诉过你,贺沫帖儿曾败于我父亲剑下?若不愿出兵,就别怪我与聂将军先灭匈奴,再灭鞑靼。鲜卑人的军队,就是你们的下场!” 使者低声说了几句,李治锋又冷冷斥责他,使者方点头,李治锋将剑回入鞘内,不再言语。 这样一来,场内局势登时逆转,孙舆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让他回去禀告单于,若要联盟,两不相帮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们匈奴部不相信聂将军能打败贺沫帖儿。” “而贺沫帖儿是否会败,则关系到宝音王后与小王子继任一事。”孙舆又道:“单于若诚心愿谈,便请拿出点诚意来,你既是单于座前重臣,便不妨多盘桓数日,我会再派人送信去。” 翻译将这话说与那使者听,使者目光闪烁,没料到自己被扣下了,看看殿内众人,又看李治锋,显然唯一惧怕的只有李治锋。不得不点头。
游淼道:“这奏折一上,你让陛下如何处之?” 聂丹冷冷道:“真正的帝君归来,他自然该归还帝位,否则如何处之?” 游淼针锋相对道:“你觉得新帝会留着他?” 聂丹道:“有我,有你,何尝保不住他?!” 游淼道:“聂大哥,你不是文人,也不是朝臣,你不懂这些算计!我能说服赵超保住太子的性命,封他个王当。你有把握能说服太子?!” 聂丹倾身道:“我退一万步问你,你的先生没有教过你,君要臣死,臣自该如何?!三殿下身份本就是臣……” 游淼冷冷道:“可先生也教过我,民为贵,社稷为次,君为轻!”
“君为轻?!”聂丹声音沉重而充满了威胁感,训斥道:“你道成千上万的将士奋不顾身,在前线为国捐躯,是为的什么?!单单为了一个三殿下?!你以为单靠他一个,就能让将士们连自己性命都不要,北伐复仇?!” 游淼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天启已操持得心力尽瘁!需要一个皇帝的时候就拱他上位,太子归来就废了他!你知道江南士人已对他充满仇恨!原因是什么?!是变法!变法为的又是什么?就是为了收复中原!他不可能让出帝位,他做了这么多,这些是他理应得的!否则对他太不公平!” 聂丹几乎是咆哮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个国家说这种话?!不公平?!朝廷待将士,又何尝公平过?!你让这么多扬州军的士兵浴血拼命,战死在前线,现在又去告诉我的这些兵,他们拼死付出的,不过是个笑话!”
游淼喘着气。
聂丹冷笑道:“是,大哥知道,你心里觉得大哥愚忠,不过是个皇帝,换谁当不是皇帝?何必非要让北方的那位来当?你又是否想过,你先生,江南的士族,甚至昔年京畿城破,慷慨赴死的太学生,翰林院大学士,被抓到北方壮烈就死的朝臣们,他们为的是什么?!”
“你觉得你的先生也愚忠,是不是?”聂丹起身,气得浑身发抖:“大哥今日就告诉你,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正是有此忠心,方有千万男儿前赴后继,与鞑靼人一战,不管北方的那位是旷世贤君,还是昏庸之辈,只要名义在他身上,就不可不立!名不正者言不顺,言不顺者事不成,人总需有坚持,王道是一杆旗,有这杆旗的人,未必能成事,但没有了这杆旗,便必定无法成事!没有原则,你会发现,三殿下连这杆皇旗都立不起来,没有人会为他卖命。更别说舍身成仁,杀身取义!”
游淼被聂丹吼得浑身发抖,无言以对,素来朝中滔滔不绝的他,竟是怕了聂丹,不因聂丹声威与地位,更多的是他句句在理,一语道破自己所想。 “但我不觉得太子……”游淼颤声道。 聂丹的双眼仿佛看透了游淼内心,冷冷道:“你不过是倚仗三殿下,生怕朝廷换了人,你的官当不下去,不得重用罢了。” “……我没有这么想!!我觉得他不会是个好皇帝!”游淼怒道。 “何出此言?”聂丹冷冷道:“你以为太上皇是睁眼瞎?当初为何不选三殿下为继承人?太子心怀有‘仁’,足可当个治世之君。而三殿下呢?!天、地、君、亲、师!连父兄都不要的人,你觉得能善待百姓,善待群臣?!我知道他有野心……” 游淼反驳道:“你知道他有野心,还将朝廷托付给他?!” 聂丹咆哮道:“但在黎民百姓,江山社稷前,野心与大义,孰轻孰重!是我看错了他!” 游淼说:“太子也好不到哪去!一个会在鞑靼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不会是个好皇帝。” 聂丹叹道:“四弟,你在强词夺理,那不过是忍辱负重,饮剑自尽而亡,可保一时气节,简单了事。活下去,才是为国为民的福祉,苟且偷生,是为大仁大勇!但他在北方的付出,竟是被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聂丹摇头,十分失望,转身离开政事堂。
游淼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他只觉自己被聂丹彻底打败了,然而纵使聂丹句句属实,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的意愿。 “你说得对,道理我都懂,大哥。” 聂丹即将走出后院时,游淼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游淼叹道:“但我不会听你的。不为别的,只因赵超曾真心实意地待过我,他是个认真的人,他的帝位得来不易,才更珍惜。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走错一步。他性格刚愎不假,但只要给他时间仔细想想,他仍然会知错能改。我相信他会比太子做得更好。太子若归来,必定会拉拢江南世家,以亲大族为目标。‘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而赵超当皇帝,亲的却是百姓。他知人间疾苦,也带过兵,能善待将士。” “你总想着我已身居高位,太子归来,我便无法在朝上立足?恰恰错了,我巴不得他回来,这样我与李治锋摊子一撂,自去过快活日子。你道朝廷纷争,繁杂政事我是真心喜欢?不也是为了咱们当初结义时,你一句为国为民的话?” “我想退,却比你们任何一个更清楚,我不能退。我不想干这活,若能走,我想告老。但换一个人,无人能比我做得更好,所以我不退。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自认不是两袖清风的人,但这些年里我取的钱,我花的钱,我以权谋来的利,我打压政敌得到的好处,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 “我自认没有走错一步,我无愧于天启的百姓。在这件事上,我再没别的话说了,你我各为其主而已。”
这话无异于反将了聂丹一军,游淼已经承认自己与聂丹的立场不一样,然而不管谁对谁错,他都不会回头,即将这么走下去。
聂丹没有再说话,离开了政事堂。
游淼在院中站了一会,忽然想到另一件事,马上叫来穆风,吩咐道:“你跟着聂将军,看他去了何处,有什么动静,马上来向我回报。” 穆风领命去了,游淼这才准备回房,却静静看了孙舆的房门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游淼生怕聂丹挨家去文臣家中夜访,若他登门造访,说明来意,只怕整个天启朝廷,就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而翌日被赵超知道了,场面更加不可收拾,所以派人盯紧了聂丹,一有异动,马上出面截停。 谈判破裂,但以如今之计,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
然而二更时分,穆风回报,聂丹正在兵部。 “他又去兵部做什么。”游淼止不住地头疼。 “催战死将士的抚恤。”穆风道:“和讨要他这两年里的军饷。” 游淼这才忽然想起,聂丹在茂城,扬州都没有住处,这些年里他也从未在茂城住过,回来除了军营,也只能宿兵部。但扬州军从李治锋率军出征时就已转了布防地,赵超今日与聂丹大吵一架,不知又下了什么命令,将他从皇宫中赶出来,是以聂丹没地方落脚。 方才来政事堂,显然是想在这里留宿的,奈何又和游淼吵了起来。 游淼忙出去翻身上马,小雪又下了起来,聂丹一身戎装,自早上回来后便一直未卸甲,兵部的灯光昏黄,聂丹站在里院,伟岸的身躯于灯笼光下,细雪纷飞中,别有一番孤寂之感。
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有时候游淼想不通,这么一个守护着整个天启的战神,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而战。 游淼走进院内,聂丹回头,眉头依旧深锁。 “兵部也没钱了。”游淼道,“大哥跟我来……” 游淼轻车熟路,让兵部开侧堂,点了灯火后暖和了些,聂丹道:“先借我点钱用。大哥身上没带钱。” 游淼嗯了声,叫来兵部执事,将抚恤一事备下,又写了条子,着穆风明日去库房领聂丹的军饷。游淼说:“大哥你在城里无处落脚,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聂丹跟着游淼出来,说:“不须太贵的地,军饷还要填抚恤的空缺,现在花不起钱了,不可铺张浪费。” 游淼笑笑道:“放心罢,是我自家的地方。” “如此甚好。”聂丹点头,两人都不提先前政事堂内那一通大吵,也没有再说前线的事。
游淼本以为聂丹这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说不定离开政事堂的那个举动便代表着与他割袍断义。然而或许是游淼最后说的那几句话令聂丹明白了,他们彼此都无法接受对方的行为,却都能互相理解。 聂丹与游淼在墨烟楼前下马。 “家国恩怨。”游淼道,“先放放罢,大哥,我常常想着你。” 游淼眼圈红了,带着哽咽之声,上前与聂丹相抱。 聂丹长长叹了这口气,拍了拍游淼的背脊。
赵超急促喘气,说:“你们所有人,包括游淼,都想护着我,这我知道,可你们都想周全,凡事哪有周全的?你能保证我哥禅了位后,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啪的脆响,游淼毫不留情地甩了赵超一耳光。 “所以呢?!”游淼道:“凡事既无法周全,你就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甚至不惜朝自己的父兄下手?!来*坐在皇位上,若是怀疑谁对你不利,是不是要先诛其九族,以免有异变?!你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
“世间万事都无法周全。”游淼冷冷道,“这话不假,可不周全有不周全的应对,聂大哥带兵打仗,哪一次是所料周全的?我为你变法出征,哪一次是周全的?不愿冒险,何来旷世伟业,稳固江山?!凡事要等到周全再去办,你这朝廷,你这国家已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有勇之人自可担负责任,这责任也包括了所有的后果与异变。只有懦夫,才凡事怕头顾尾,战战兢兢,不敢直面危险。当年你带兵出征高丽,勇气尚存。如今当了几年皇帝,成日就生怕有人觊觎你的皇位,连那点胆子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游淼气得发抖,看着赵超。
“是。”赵超点头道,“我确实是懦夫,我怕,我总觉得不踏实,我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怕随时有人来杀我,推翻我……就这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