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日记之三(选自《问题之书》第四卷《雅埃尔》)
沉默扶助秘密。
沉默位于物与物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岸与岸之间的距离。
沉默展开的双翼中,未经开发的世界传递着孤寂。
树木冷酷的信仰。树顶只听闻树顶。
提问的时间是拯救的时间。每个请求都有杏仁味。
学说话的孩子一点点摆脱黑夜留给他翻看的书。
奥秘或许只是某种跋语,它融入那些容易解开的绳结,而这些绳结正是空无所反抗的。一个绳结,有如精神在连续俯冲中的一个短暂休憩。
于是,字词主宰了自己的流动。
黑暗是词语内部的流动么?但真实并不能逐字表述。它是字词在夜晚的归宿。
你创立了你与自己之间的一种对话,造物主和造物之间的对话,在此过程中,你屈从于自己的声音。
你我之间比我们与自身之间靠得更近。
信仰是存在的唯一可能。
空间轮流做完了这笔生意,而这只是一个有名份的世界的本分。
终极的脸便是宇宙。
一
有人将死亡比作
潮汐,生命在涨潮时
欢歌,而世界
在落潮时哭泣;
有人将死亡比作
新娘,生命在白昼的婚礼上
欢歌,而世界
在男人的夜晚哭泣;
有人将死亡比作
苍穹,彩虹在蓝天下
欢歌,而世界
在墙壁的暗影中哭泣;
有人将死亡比作
自己,躯体的每个毛孔
在黎明欢歌,而灵魂
在黄昏中哭泣;
这个人在哪儿?
死亡在召唤他。
二
总结一下。让我们看看吧。
在他者身上成为自我。直到现在,这始终是我们的航程曲线。雅埃尔,这是一个人的身上不言去向的女性的另一半。植物离开土壤时亦如是。我们相信它深深植根于自己的生命,因为它看起来如此顺从于原来的形态。但植物与植物竞相生长。它怕相似于别的植物。奇花异木绝无雷同。睡眠令它们绽放,而白昼会杀死它们。
伤口各异。枝桠、花茎只会为自己流血。
单调的谎言。褪色的话题。面对千年来那张完美无缺的脸,想象无非是丢人的退让。
大自然至高无上。大地将我们重新掷回最后的意象。
初始的秩序即死亡的秩序。神圣的秩序以造物中所有永恒的造物为依托。
第三个季节是与死亡讨价还价的季节。
逐渐暗淡的赭石色调的秋天。
光阴流逝,世纪销殒。
我一直试图向自己解释为何他者从一开始就对我们影响巨大。我想只要能找出我们对他感兴趣的原因所在,或者能确认他遽然介入我们生活的具体日子和时辰,我就能更好地理解我们对待他的态度;因为我没有做过任何让你讨厌他的事。
面对欲望那种令人作呕的闪烁其词,他是否象征着内心执着的抗拒呢?
高贵之心,堪称冠冕堂皇。逻辑即其颂歌。
从你首次青春期的焦虑开始,你离开过他么?是不是你一觉得要去某个地方,他就会如影随形呢?
你认识我以后和他断绝关系了么?
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扪心自问,我们是不是没有把他从边境地区——我们很喜欢沿着那里行走——营救出来,我们是不是并不会因此丧命。
他是我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是你乐于交往的那种人。
所以,我们一直活在他者的焦虑中。
一个通过自己体现。
一个不通过自己体现。
我想起那天早上我们在山路上遇到的一位金发男子,他中等身材,高额际,目露惊讶的神色,我敢说他好像发现了世间万物中最稀罕之物似的。他是异乡人么?可能是。他冲我们微笑,我们同样报以礼貌的微笑。
他给我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你从未谈起过他,但他的形象已凝固在我们中间,慢慢地潜入了我们心底,哦,这执着的死亡,它变成了我们的第三张脸。
他者的坚韧使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的复杂性使他成为一张因脸而撤回的脸。
你贪婪于生命的呼吸,你为了我们的死而爱他。
他者死去时被雅埃尔所救。她也因此而获救。空无凌空驰援空无。他者接受了一个事先拟订的计划,此即为何他凭一己之力变成了他者。
我紧紧抓住他的上衣下摆。随行过程中,我有几次超过了他;雅埃尔,也超越了你的动作。我打乱了你的节奏。我剥离了大量思绪。
有那么一瞬间,你的脸融入我的脸。
他轻叩我的房门。小心地走进来。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无语。
于是我看到了你的灵魂深处,仿佛你对他的爱使你微微开启。
雅埃尔,挥刀的那人不是你。在你的光芒中,他者像个可怜且不宜居的星球。
你进来时我嘟囔着:“怎么了?”
你回答:“心在抵抗。”
没有头他怎么活?那不是我砍下的么?
你对我说:“你是怎么处置我的脸的?”就好像你要问:“你看见我的唇膏了么?”
给黑暗一具躯体又暗自后悔。躯体抛给了鲨鱼。黑暗斜倚着波浪。
你藉这具躯壳认出了他而混淆了我。
这证明在这个灵魂面前,躯壳与缺席是一回事。
看得见,为的是看不见。
走向真实不就是发现不真实么?
真实就是确信某种不真实,它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自我。
(感知与现实的不真实,符号与惩罚的不真实。)
死亡是破碎之秋。
他和他的头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这是他的头,即我的头。它从拉长前的椭圆变成了一枚虚空中的橄榄,又从拉长前的橄榄变成了一条油带,再从拉长前的油带变成了一根热轧的线,随后又不再是这根线,却让人觉得它依旧在继续拉长,像黄昏中洒下的一缕斜晖,伴着我们直到黑夜,却再也看不见,你不看它好像已经有几个小时了。
他的头不属于他躯体的一部分。他的躯体止于脖颈,配着一个手可触及的备用的头。他的躯体不属于他存在的一部分。他的肩膀不是自己的,胳膊也不是;胸、腰、腿都不是。一个非附属的存在,血肉和骨头都被剥夺了。这是在一具躯体的影子、一个头的影子即我的头的影子中的某种存在。
我什么时候杀死他的?
他是自杀的么?
我是不是也死了?
这是报仇么?
把命还给他。我们有账要算。生命使收支平衡。有效的账册由生命背书。
把命还给他,雅埃尔。
受到伤害时,爱信赖死亡。
幻想中,我鸟瞰了各种不同的生命形态。准确地说,蝼蚁的生命与人的生命是不同的。笔直的生命路线——圣人和英雄的生命;曲折的生命路线——蝼蚁的生命。
光的生命循环往复。水的生命则由波纹组成。
雅埃尔,我们的生命形态是怎样的呢?是无目的的蝼蚁,是不见光的蟋蟀。
我们甚至无法选择黑暗
或曲线。
光线的金字塔,塔顶与白昼同行。太阳居于其中。
呵,灵魂的坟墓。
符号死在符号里,而人死在人中。
直行。去河岸必须直行。中间有水。不会游泳就惨了。没人帮忙,也没有草。
苦涩的草,你们还算植物么?酸涩的水源,在光芒边缘,却无一丝抱怨。
飞鸟强占了蓝天。
我在行走。大地为急匆匆想把所有远行时间带给天空的那对翅膀让路。
雅埃尔,我会在哪儿停步?我必须走,走,一直走到一切化为虚无。
书是治病良方么?能治病的书总是姗姗来迟。
不奇怪么?书比死亡长寿,它以我们所有的死亡写就,似乎人的死亡只是一道伤口,而我们只能屈服于这道伤口。
你将在我正在死去的这本书中死去,
与他者一起,在上帝之后。
哦!死于各种奇迹的死亡。
三
这个最精微之物里的更精微之物是真实么?是上帝么?
死亡解开了康复之帆。字词真是神医圣手么?
书与灵魂同样古老么?
灵魂会成为嵌入回忆的沉默么?不朽的记忆,永远都被书写。
书,是交换世界的风水宝地。因此,一切都截然不同,一切都渴望成为不靠谱的真实。
我们身体仰仗的呼吸如风中的三叶草。在山雨欲来、太阳把它晒焦之前,我们能否在天空和蓝色的草地上找到它呢?
看看一本书会成为什么吧。无法再提炼的词语其实意义最为深邃。它们是黑夜的灼热,是清晨的常春藤。
让我们重返灵魂吧。若它是书,它便是书中的那张白纸。一张躲过了化为纸浆的纸,一张温润空气下开本最为经典的纸。
在那儿,生命乞求猛禽般的词语帮它死去。
幸存是否意味着藉生命存活,藉死去的生命存活,终生藉死亡存活?
在空无所向披靡之处,为何还要对书如此痴迷?
为何这些纸页会像鸦片一样在体内和空间造成创伤;为何这种迷醉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深重,日益透出它的肌理?
为何会有从不读书却随时准备阅读的双眼;为何会有以字词疗伤的蠢念,而整个句子不过是虚空的一个呃逆,一阵寒战,一丝微不足道的抽搐?
若黑夜的造物被剥夺了书,它会转而去找那些废弃的纸页。
星空。在这个季节很少见。星辰的冰火会揭示出什么?它在试图传递什么信息?这正说明是上帝之光在空间爆发。在人的黑夜中,每颗星都是安置废弃行为的场域。但从边界到边界,还有那么多不可胜数的书写,哦!还有那么多苍穹,我们再无机会去读。
我在追击一个死去的上帝。我为何如此固执?死亡小心翼翼地靠近死亡。我不可能先于它到达。我不可能做得比它更好。
明天永远是一个影子的次日。
让自己成真——真实?这是母亲分娩时痛苦的裂伤;是生命在死亡瞬间痛苦的裂伤——继续对虚空的刻毒进行评估吧。自身之外,探索真实纯属徒劳。
谎言遮蔽了某个被自我痛苦吞噬的真实。
里面,内心中一切早有定夺。一切自身变作虚空。虚空在拆散虚无。
我想起连翘这种疗伤植物,它身上有无数微孔,这让我想到,正是这些微孔在空无中傲然开放,才使得这种植物颇具疗效。
回忆是我们播撒的种子。
于是真实来访,我们历数真实的脚印,那是我们的鲜血在每时每刻、每个感觉以及每次脉动中收集到的。
所以我应该以屋架作为祭礼,奉献给那恐惧的足迹。
倒退中,我礼赞行将熄灭的时间灰烬。丝毫没有想到复燃的火苗正是众多孤独和死亡的启示之一。
(雅埃尔,我只想回忆刚刚掠过黑暗的那个东西。你的手在我手中,像一首无从感知的悼诗。哦,温情的审慎,有如灯罩中滤过的一缕柔光。)
真实厌恶任性的关系。在话语输掉一场赌博后的沉默中,沟通是建立在相互慰藉基础上的默契。
当那些以我名字命名的书面对虚空的真实时,我在书中填满了令人气馁的符号。
我极力想象那些符号最终在场的能力,这种在场是锁定造物与世界的开端并裁判一切的在场。
太初会不会仅仅是对自我否定的某种赞美——直到上帝后悔见到供奉给祂的空无的创世?
子宫的虚荣。
而你,雅埃尔,你常常让我热泪长流,又屡屡成为我喜悦迸发的湿润海堤,若不是有另外一具不能随你而去的人留作抵押的躯体,你又是何人?
大海,雅埃尔,哦,我们从海滩走到海滩,千篇一律的喧嚣。
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在毁灭一统的惊天大捷之后,世界将被世界毁灭,如同每晚人毁灭人一样。
假如简单记忆中的真实仅仅是歪打正着的牺牲品,那么真实的人便是其自身空虚之声音的殉道者。
在这种令人困惑的关系中,我们的苦难何其深重。
哦,雅埃尔,白昼每天跟着白昼,举步维艰。
纯洁的纸面上无从落笔,我们将缄默不语。
就这样,时钟即将敲响。所有那些暴虐之物将停止砍杀我的灵与肉。新的花蕾所厌恶的那种共同苦难终结时,我将发现无你的自我。
重启生命,深挖到底。
铅掌控着下潜的钥匙。
我们的米粒半黑半白。
随着我们不断向前,黑不再那么黑,白不再那么白。
源头伊始,
一瞬间,
同一瞬间,
我们的瞬间。
这一瞬,
白昼,黑夜,
一条生命,
整个一生,
空无。
空无?黑暗中有争议的一个点,在那儿,世界在诸多已消失世界的灰烬里形成。
在一切均被言说之处。
夜自我言说。
于是,一切都发生于话语赤裸处的沉默。
在两页纸之间。
这场残局无人受邀。
我们怎能容忍那种占尽成功先机却罔顾在希望中寻求慰藉的行为?
或许,我们永远寻觅不到的就是善。
雅埃尔,你在路上超过了我。你明白我们徒劳的行进永远不会结束,而谎言如推动磨坊的风车一样推动着世界旋转。
理智告诫你休息一下,而死亡却是个女骗子,长着塞壬[1]般美妙的歌喉。
你的腹部酝酿着一场风暴。而你死去的孩子,雅埃尔,是你泪水中轰鸣的雷声。
你说过:“征服回声,这是我们所有人出征的目标。
“回声是影子的影子,是不竭之声的声音,这便是真实,是每日的谎言。”
哦,雅埃尔,伫立在圣殿门槛前的女祭司呵,你会作为月亮的祭品,为坚守自己的清醒而在圣洁的味道中死去么?
一切依旧是我们向往一切的狂热欲望。
[1] 塞壬(Sirène),又称美人鱼,是古希腊神话中人首鸟身的女海妖,惯以美妙的歌声引诱水手,使其船只触礁或驶入危险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