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故事
如今的我宛如暮日，即将西坠。所以我将枯尽的油灯重新点亮，揉着模糊的双眼，抖抖索索的右手用尽力气握紧笔杆，决定把这个已经被人们遗忘的故事说出来。
五十年前，这片土地比现在要繁荣。人们不仅可以保证自给自足，还发展了许多商产业，四衢八街，华灯璀璨。后来，战争爆发，祸不单行，又遭遇了百年一见的旱灾，软香红土沦为不毛之地。
故事的主人公，暂且称他为“无心”吧。
经历了那么一场天灾人祸，无心虽幸运地活下来，却失了双亲与兄弟姊妹。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见到个活人如临大敌，更别提交朋友了。他很孤独，却也没什么办法，活着已是上天的眷顾。
有一日，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金丝雀受了伤，摔在无心家门前。无心心善，给它包扎，并悉心照顾。平日里被动习惯独来独往，看到这么一只可爱的小东西，别提有多高兴。金丝雀叽叽喳喳，无心絮絮叨叨，乐在其中。
一个月后，金丝雀的伤痊愈得差不多。翅膀扑腾，总想往外飞。可金丝雀伤好了，就得回到它原来的生活了。无心很开心，却又不舍，也不愿。他清楚，强扭无甜瓜，一番犹豫挣扎，便开始向金丝雀念叨着——“小雀儿，你听好了，我打开笼子，数三声，如果三声之后，你不走，我就当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金丝雀只扑腾它的翅膀。
“我开始数咯。”
无心慢慢打开笼子，“一，”金丝雀望着无心，好似看看这个人类究竟要做什么。“二——”无心拉长了声音，金丝雀扬起翅膀，“三！”“啪”的一声，无心在金丝雀飞出来的前一秒，关上了笼子。
“你是自愿留在我身边的哟，不可以反悔，反悔的话，要吞一千根针，知道吗？”无心提起笼子，往房间走去，“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只是，很想有人说说话而已。
没过几天，无心的寂寞又跑出来张扬，将那一点点自欺欺人的快感缚住。
没有回应的交流，或许根本说不上是交流，单方面的交心让无心有一种莫名的失重感。寂寞，太多寂寞，反而像喧哗一样笼罩着他。
时间的转轴被拨弄着，转眼到了农历十五。无心对月饮酒，与雀相伴。他对金丝雀说了许多往年趣事，寂静的夜里，只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时而大笑，时而哽咽，隐约有鸟啼附和。月亮穿过一片又一片云，无心倒在桌子上呢喃。在睡过去之前，他呆呆地望着金丝雀，“雀儿啊，你要是个人该多好啊。”话毕，酒杯划过酒壶，无心沉沉地睡着了。
梦里，无心遇见了一位仙人。
仙人问他：“你觉得孤单，是吗？”
无心点点头。
“你需要陪伴，需要有回应的陪伴，是吗？”
无心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
“我可以把金丝雀变成人，不过，我有条件。”
“您说，您尽管说，我一定做到。”无心听到可以让金丝雀变成人，内心雀跃。
“变成人并不难，不过人有七情六欲，且常常被此牵绊。我的条件就是，你不能对它动情。”
“好！”无心赶紧应下。“不过，如果，我，我是说万一，万一我动了情，或者它对我动了情，会发生什么吗？”
“如果你不主动招惹它，作为一个新生的人，怎么会知道感情是什么东西，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仙人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动情，情动一分，心上便会削去一块肉，若最后，你的情没有得到回应，你就会失去心脏，因此而死，魂飞魄散。这样，你还愿意吗？”
“我……”无心纠结，他现在只是想得到有回应的陪伴罢了，好不容易活到今天，他还想继续活下去。
“怎么样？”仙人催促道。
“我…”
“你可以好好想想，不过犹豫太久，我不一定会再出现。”
“愿意！我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不会动情的。
“作为被帮助的代价，今后你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这件事也不可以对他人透露半分，否则，就要承受千针穿喉之苦。”
“我答应你。”
突然天旋地转，无心陷入混沌之中，耳边有海浪声，山林的风声，潺潺水声，梦呓声。一阵强光袭来，无心睁开了眼睛。
只是睡了一场啊，无心想着。
待他坐直，看着眼前女子，大吃一惊，“你是何人！”他大喊。眼前的女子仿佛被吓到了，小声道：“我不知道呀。”
此时，无心才注意到，金丝雀不在笼子里，脸上也不知何时带上了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他打量着眼前人——手如柔荑，肤若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并不知道，或者说，他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被削去了第一块肉。
无心给金丝雀取名叫女未，并编造一个谎言，告诉她，她在自己家门前摔倒，被自己救回来，当时的女未无以为报，便留下来与无心一同生活，女未不疑有他。
女未的出现，像是春风拂过一潭死水，泛起层层涟漪，无心做什么都充满干劲。他教女未写诗作画，与女未一起吟诗作赋，好不痛快。
但女未不觉得。
无心把女未护得太好，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伸手有衣穿，张口有饭吃。女未很不自在。她被困在这四方的家中，整日面对戴着面具的无心。若是一直如此便罢，可无心带着女未出过一次门，女未看着街上无人戴面具，看到更多活生生的东西，渐渐不满于只待在无心的一隅之地。
一次闲谈，女未指了指无心的面具，“你为什么一直戴着这个啊？”
“这个啊，生来就戴着了。”
女未嘟囔，“外面都没人戴，你搪塞我。”
无心的支支吾吾，不禁让女未认为无心面容不堪或是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于是，在无心休息时，女未偷摸跑进无心门边，可探头探脑也探不出究竟。推了推门，才发现无心把门锁上了。
“我为什么要同一个不拿真实面目示人的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女未想着，“若他不诚实待我，我也不要好好待他。”女未生气，开始收拾东西，往外走的时候，碰上了走过来的无心。
“你去哪。”无心声音低沉，微颤的手捏着衣角。
“出去走走。”女未不愿多看他一眼。
“为什么带这么多东西？”他盯着女未，额头微微冒汗。无心皱眉，与外表相异，在心里默默哀求女未不要离开他，千万不要抛弃他。
“好吧，是你无趣，什么都拦着，让我只陪你说话，做你喜欢的事情。我呢，你连实话都不同我说，还时时防着我。”女未一股脑地把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了。
“我何时防着你？”
“每个时候。”
女未气急，带上刚收拾好的东西，往外边走。
“站住！”无心大呵，拉住女未。“你能去哪里？外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随时可能死去，你知道死去意味着什么吗，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彻底消失，不复存在！”无心害怕，想起最不愿被提起的记忆，至亲死去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来回播放。他顾不上其他，把女未横抱起来，放进她的房间，不顾她的哭喊，将门从外面上了锁。
这个时候，无心的心已经被削去一半，他盯着女未的房间，轻笑一声。
之后的日子，无心像个没事人，照常与女未说话聊天。只不过隔了一扇门，且门的另一边没有任何回应。
日子一天天过去，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无心也不恼，偶尔兴致好，还会拿上酒，对着月亮，在女未门前一人独醉。
又过了一个冬天，春天伊始，在无心的心被削去三分之二的时候，房门的另一边，有了声音。
无心又惊又喜，仿佛回到从前。
冬日里，他一直想着要不要对女未表明心意，如今冰雪初融，心里的火苗也燃起来。他自己已经动了情，说与不说，都是死。说出来，若是女未也有同样的感觉，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女未，你知道爱为何物吗？”
“爱为何物？”
“我每天都想见你，想同你说话，这就是爱。”
“那，无心爱我吗？”
“当然。”
“我爱无心，就可以出去了吗？”
“这……”
“我爱无心，我想每日都见到无心，想要每日都可以与无心说话。”能见到无心，就可以离开这个屋子了。
“真的吗？”无心欣喜欲狂，他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开门，抱住女未。“太好了！太好了！”无心开心道。女未不明白无心的开心，她也跟着说“太好了”，太好了，终于可以逃出去了。
得意之后，无心发现事有蹊跷，因为他感觉到心脏还在变薄，顿时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开始教女未一些生活技巧，如何做饭，如何生火，如何生活，需要注意的地方事无巨细地叮嘱交代。同时，他把仙人一事也写了下来。他不知道女未最后会怎么样，被他软禁了这么长时间，他更应该吞下一千根针啊。这么想着，无心把信件放在显眼的地方，好让女未想找点什么的时候方便找到。
女未从未停止过逃离的念头，即使无心近日不再限制她，她还是觉得只有无心死去，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她正在策划一场谋杀。能够外出的日子里，女未打听到有一种粉末可以让人不知不觉地死去。她想尽办法，拿到了那包粉末。别人告诉她，只要把这粉末放在无心床边，第二天无心就再也醒不过来。
女未拿着粉末回家时，无心已经做好饭菜，在桌前等她。
饭桌上，无心反常地一言不发，反是女未在絮絮叨叨，说着在街上遇到的趣事。饭后，无心拿出酒来，往外头看了一眼，月亮真圆，如同他们初相遇时。
“街上人们都在说今天要早点回家团圆，无心，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吗？”女未问道。
还真是中秋。“没什么，普通日子。”若是知道中秋要与家人团圆，日后没人陪着她，会难过的吧，索性就别告诉她了。无心这么想着。
如果无心没有猜错，他的心上只剩最后一块肉的时间，他这短暂而波折的朝露一生啊。
酒过半盏，无心问：“女未，你为何，不能爱我一些呢？”
“你在说什么呢。”女未抓了抓粉末的动作被无心尽收眼底。
“你就如此厌恨我吗？”话还没说完，无心突然剧烈咳嗽，指尖开始变得透明。
女未感到从未有过的慌张，仿佛心脏被什么东西揪着，捏着，拧着。
“无心！”这是怎么了，粉末还在她手里啊。
无心的身体正化成一缕青烟，女未想要抱住她，怀里却空荡荡。在完全化成烟的之前，女未看到了无心的脸，翩翩少年模样。
事情怎么会发展至此，她明明最希望他死，为何此时没有一点轻松，反而泪涌不止呢。
无心死后的第一天，女未把自己关起来。一天过去，门外没有任何声音。
无心死后的第二天，女未学着他的模样，做了一桌子菜。到了晚上，无心也没有出现。女未尝了一口，难吃。翻柜子找到了无心常喝的酒，被辣哭了。
无心死后的第三天，女未跑到无心的房间，看到了那封信。
顿时，所有记忆涌上心头，包括她还是金丝雀的时候。
她尝过的那些甜头，都是寂寞的果实，是活生生从心头上割下的他。谁可疑，谁可怜，谁无辜，谁苟活，再去捉摸，都太迟了。太迟了。
女未大声哭喊，哭到嗓子哑了，仿佛千针穿喉。这哭声似是感动上苍，暴雨连下七天七夜。
写了如此冗长的故事，好歹是将无心的故事说完了，我已疲惫不堪。金丝雀后来的故事，若我日后还提得动笔，再细细道来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