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过的哪个旅行目的地让你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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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宿是怎样从景区的附庸变成旅行目的地本身的?怎样从乡土社会的互动形式变成消费社会的排头兵的?

· 2002 ·
2002年6月,兰州大学电机系毕业生张俊飞坐了一夜大巴回到老家宁夏中卫。他给父母带来了已被上海某研究所录用的喜讯,并表示想在报到前和大学同学一起游访一趟古城西安。
回老家前,他用学校机房的电脑浏览互联网,发现了一种叫做“青年旅社”的东西。
同年,温岭人夏雨清以2.5万一年的价格租下莫干山麓的民国别墅颐园,并花了三十多万进行翻修,保证了每间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和空调。
2002年的张俊飞和夏雨清并不知道,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终于在十六年后产生了那么一丁点交集。
而这十六年来的种种,以张俊飞在灯光灰暗的机房里看到“青年旅社”四个字的那天下午为起点,恰好展开了一卷民宿消费主义的进化简史。

世间本无民宿。
在现代社会以前的广袤天地里,通都大邑是漂浮在乡土海洋里的孤岛。
羁旅之行,遇到都市可以投宿客栈,若在乡野无人处,万幸得见一户炊烟人家,敲开门户表达借宿的愿望,蒙主人略备饭食,腾一间耳房以供休眠,第二天拜别,奉上川资薄许。收与不收,全看主人家心意。

本质上,这很难界定为一种经营行为或是一种乡土互助传统。但当现代文明消解了坚固的乡土传统以后,它就可以很明确的被视为一种经营行为了。
在世纪之交的十数年里,我们总能在毗邻名山大川的镇集上看到许多杂乱无章的住宿标签,诸如“旅馆、客栈、农家乐、青旅、民宿”甚至更加直白的“有房”,这些依托闲置农房或低价铺面而生的业态,在当时并无法严格进行区分,而他们却实实在在是民宿的“最初面孔”,我们称之为“初代民宿”。



“初代民宿”是服务于低消费欲望社会的。那时候,旅行和住宿都更接近它们本来的含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感召于“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你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泰安,在泰山脚下找到一户门口挂着“旅店”牌子的农村洋楼,和店家谈好留一张空铺给你,但当天不住,只寄存下行李,待你夜登泰山看了东岳日出,一番游览归来时,应是第二天中午,那时住下,饱卧一觉直到天明。

店家阿公答应只算你一夜,你谢过,顺便讨口水喝,接着便背起行囊向山脚进发了。
入住初代民宿的经历,与其说是一次消费,不若说是一次温饱水准的等价交换。

情怀客们住不得城市里的宾馆酒店,又没有四轮驱动的机动能力。当他们背起行囊徒步前行,怀着对乡土礼俗的信任,花上两位数的价格,求一张遮蔽风雨安全无虞的床铺。
如此而已。

当经济增长的洪流富足了所有人的腰包,消费体验的概念席卷了城市,也宣告了初代民宿的没落。
2011年,莫干山裸心谷正式营业,民宿消费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进化。

山泽之美是无法位移的,我必须行至此处,才能“坐看云起时”。然而我的入住舒适度难道要因为山泽的远离城市而大打折扣吗?我们为何不能将城市里奢华酒店的服务标准原样拓殖到山泽之侧,既成全美景,又成全自己?

那些兴起于20年代初并在后来为我们所熟知的西坡、大乐之野、花间堂们,把入住民宿的意义从消费温饱和情怀,拔到了消费体验与审美。

床垫须是金可儿,床品须是万豪或希尔顿同款厂家生产;科勒的水龙头平平无奇,浴缸的样式和功能最好参照日本标准;洗护四件套最好像是一线护肤品牌,欧舒丹显得太大众了,若能用上时尚博主都在推的澳大利亚植物精油品牌Grown Alchemist或是林允去探店的美国药妆品牌Co.Bigelow,那才是极好的。


至于恒温马桶圈、电动窗帘、蓝牙音箱...诸如此类的配置,都成了不可或缺的基础性标准。
从那时起,入住民宿不再以情怀为驱动,情怀不可屈就,情怀只会慢慢消亡。民宿亦从名山大川的附庸,进化为旅行的目的地本身。

一次成功的民宿消费体验,预示着高额费用和高品质体验的相互匹配。这种体验包括上述的软硬陈设,亦包括那种全新的、洋溢着青春热情的周到管家服务,还包括民宿建筑那寓形山水流泻灵动的设计本身。

当你住进张雷设计的云夕戴家山民宿,几间畲族旧宅被改建得参差措置。群山抱宅,土壁生辉,穿斗梁柱犹在,光影透过酒柜斜射,将都市影像与木结构融为一尊。
管家笑着接过你手中的行李,引你穿过中庭,一路上浅笑悠谈,从容指点周遭陈设何所从来,未等步入房间,屋内暖气暗光已扑面环绕。大榻合眠,纱帘展开新一天的朝阳,远眺窗外漫山碧竹,俯身梯田朗朗,而你的精致早餐,已在楼下等候了一刻三分。


民宿消费在此刻脱离了纯粹的住宿需求,转变为对高品质生活和精致审美的追求路径。
一次入住体验等同于一次生活美学的观光,都市人被此间炫目的所见所感指引着,重新打量起生活的意义了。

当可感知的体验达到了极致,人们开始呼唤情怀的回归。
情怀的确回归了,却披上了一件梦境与符号编织成的异化外衣。
2015年,松阳过云山居的空谷飘云视频爆红网络,“网红民宿”一词一时甚嚣。

2018年12月,中卫黄河宿集试营业,大乐之野、西坡、飞蔦集以集群的方式落户西北沙漠。
从前诗句里的“白云深处有人家”抑或“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忽然有了实景所在,伴随着短视频的疯狂传播,大众趋之若鹜,或曰“向往的生活”。


本质上,此时的民宿已经成为一种微缩化的奇观景象。我们想象中的梦境通过强大的工业力量得以落地,从而使民宿作为消费的空间场所转变为“本身即可被消费的民宿空间”。
少男少女们热衷于民宿“打卡”——林间树屋要摆出一个人猿泰山的姿态;蘑菇石屋前适宜可爱的全景仰拍;无边框泳池对着远望深山,而镜头对着你,那个比基尼下曲线毕露的背影;长风起沙驼铃一笑,丝巾飞扬宛若流苏,织麻为席果酒枕藉,红尘滚滚一场酣醉。


将这些猎奇的、完全割裂于日常生活以外的图像加以精心修饰,发向朋友圈、微博、小红书,终于成了入住民宿的核心意义。

我们以为我们还在消费民宿,实际上我们在消费一个以空间形态呈现的传播符号。
通过消费民宿的符号价值,我们为自己构建出精致优雅、卓尔不群的人设。既对自身消费能力做出了精确的注解,亦藉此区分出了“我类”和“他者”。
“我类”是和我一样过着高端而小资的都市生活,却依旧怀有乡愁情节,故而寻路于民宿,在此达成身心和谐的有闲中产。而“他者”却是缺少生活情趣与审美,深陷日常枯燥生活的一般市民。

民宿的符号价值成为我们通过消费行为确证自我身份认知的好帮手,而我们也通过持续的消费输出帮助民宿不断确证自身的品牌价值与定位。

这可让民宿们怎么不乐于与我合谋,不断变幻出更加新鲜猎奇的消费场景,将这场相互确证的小游戏,永续不绝的博弈下去呢?
然而,当你通过消费民宿来确证自身的同时,是不是也在把自身推向符号化的边缘呢?
· 2020 ·
2018年末,已在上海扎根十余年的张俊飞带着一家四口启程飞往老家中卫。
假期的最后两天,他带着家人住进黄河宿集里的一间民宿。听店长说,是那个号称“中国民宿第一人”的夏雨清牵头搞起了这个项目。
看着两个儿子在沙漠里玩的不亦乐乎的背影,不知张俊飞是否会想起十六年前他第一次看见“青年旅社”的那个下午,或许也就是夏雨清决定做第一家民宿的那个下午。
关于民宿,这颗消费社会中最耀眼的明珠。
我们有许多维度去质疑它,但也总有许多维度去赞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