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鸿雁鱼尺(2)

锋利的裁纸短刀撬开漆盒上密封的石膏,掀开盒盖。映入眼帘的,是一份淡黄的信封。信封的正面,中规中矩,一行娟秀小楷,写着“十哥哥亲启”的字样,这便是云若的信笺了。
千浩拿在手里看了看,放到了一旁。
云若的信封下面,是一蓝皮手抄本,不用想,必是誊写的木晖伊新一期的水浒传。千浩自然也将它移到了一边。
在蓝皮手抄的下面,这才见到一封淡紫色信件。信封的外皮上,写着的却是“原来是客”。对于这样俏皮的称谓,千浩每次见到,总是报以会心一笑。
拆开信封,取出中间的雪笺,那一行行横排的小楷,这才映入眼帘。
※……※
见字如晤!
从云宫的廊道里远远望去,正好是那片翠绿山坡。
时节已入盛夏,那层层梯田中的禾苗,褪去花期,正是次第挂穗的时候。
勾连着梯田之间,庄农们往来耕作所用的那稀疏的黄色小道,如今已在层叠的绿浪中隐去,不复初春时候明晰可见。就是那些披蓑戴笠的庄农,负担承荷之间,亦不如往时从容。
从京都前往云宫小憩,是母亲大人的意思。佳节之后,便已动身前往。
隆冬过去,母亲大人的头风,日渐沉重,虽有御医往来,却总还是旧时药方。这等陈年手段,如今,已难奏效。
京都里太过喧嚣,实在并非安养之所。到了云宫之后,即便此刻,已是盛夏时节。易水一地,也早已有了酷暑的意味。但母亲大人,依旧尚无归意。
流连持久,京中诸事,亦一并受此迁延。
拜读公子来信,方才得知,手中所见之笔墨,已是公子初春时候心意。
大约,来信虽于月前抵达京都,但却茫然不知去处,便只好淹留在小郡主手中。如今,公子这千里鸿雁,随京都府上的差人,辗转来此,实属不易,也当以此而知郡主实在认真心意。
既到云宫,母亲此疾,最忌身边喧闹。因此,除却代为打理一些家中的琐碎外,此间已无别事。便是每日的早晚问安,亦因时而减。故此,相较于京中,尤为宽闲。
花褪残红,枝上柳绵吹尽。墙里墙外人家……
此间,多是这等原野朴素风貌,更兼闲暇无别事。以至终日悠游无度,任性洒脱,流连山水物貌,颇为适意。
暂别京中诸物,一时眼宽心平,便觉事事物物,别具风情韵味,非旧时所观者。或描摹于心,或落笔成文,辗转起伏,皆应勃勃生机昂然一新之意。实在是,虽暂居此地,却并无多少闲愁可觅。
公子前信,某实不才,通篇阅毕,只觉公子所述言辞,无非是较先前书信中,更为详尽阐述了公子所谓的“异世孤独之感”……
这一沉重而艰难的话题,时至今日,我亦无法正面作答。
想来,可能正是因为公子,过于聪慧明睿,总能见到这世间常人所不能明见的物事,并从中领会到别样人生旅途。才深觉这世间一切,不过尔尔。
内心在反复激荡与失望之余,便倍觉万事万物无不虚幻,了无真实,这才失去了进取与探寻的欲望。
然则,到底人生究竟如何,何所而来,将归何处?
其实,在我看来,这一问题,本无过于深究的意义,亦无详加争辩的必要。
一者,无可厚非,公子天资,卓绝不凡,原本世间少有。某虽颇具一二文才遐思,有别一般,但相较于公子宿慧,则无疑萤火之光相试于日月!既才思不敏,宿慧浅薄,自然难以确切领会公子深意。既其不知,夫复何言。
二者,人生逆旅一场,虽是殊途同归,但“共行只是人间路,得失谁知霄壤分”?所遇所见,所悟所感,缘何有别?公子岂不深思。
是以,在我看来,不如“既来之,则安之。”须知世间纷扰事,绝无明辨之时,亦无绝对之理。万事万物,若要根究其实质,则无异于缘木求鱼,徒劳无益。终不过虚幻一场,并无片缕丝毫可得。
鱼跃在渊,飞鸟逐云。岂又游鱼知海之阔,雀鸟明天之高?
既其所在,便是真理。
天高海阔,不过任其浮游,俯仰一世便了。岂又游鱼飞鸟,不知沧海之溟,不知高天之厚,则断翅折翼,呆然木然,不复得悠游之意趣?
神思所及,步履之践。
何复穷尽思虑,枯竭人心,一味高蹈无依,而求一明知不可得之物。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不若稍憩片刻,待得飘风起时,巨翼翕张,一如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绝云气,负青天,是为逍遥之游。
此即我对公子所思之“异世孤独感”一问所答。
言既于此,一应公子自择。
午后恰逢阵雨,千山万岭如注。阴霾天空,隐约雷鸣。
与公子虽鸿雁往来殷勤,却始终未能一睹君颜,是为憾事。
去岁静秋时候,前往摄政府中拜谒,得小郡主厚爱。于内苑书房之中,见过一副公子近时画像。
但见那纸上人物,眉目清阔,颀身玉立。虽是忧思凝神之态,但慧眼波流,神采骏扬意趣,一览无遗。
何以,天下间,竟这等人物?
倒不知,真真走到眼前时,又当如何光华照人?
小郡主曾言,公子冠礼之后,将当北归。
如今,公子加冠之礼已毕。想来,归京之日已在不远,深为切盼。将候之于京中。
云宫此时,已是晚景,天色黄昏。落笔于此,言意当尽。
天空中,骤雨暂歇,从此处高台望去,那片片绿色稻田。微风中,含珠抱露,犹如柔波轻漾的海面,平缓着,渐去渐远。
而云宫所在的这几处丘山,就如同楔进海面一般。将那浩阔大海,挤出一个海岬模样。我记得那片地方,我曾驻足。在那“海岬”的脊线处,有几片水田之中,所培植的物事,并非稻米。
据庄农所言,那是一种名叫“灯芯草”的植物,大约与水稻同期。约莫生长到丈余时候,便收割回来。经过一番晾晒,待其绕指柔韧,则用来编织笠帽,挎兜等物样。
彼时,尚只春末。闻得此言,心中很是欣喜,颇为好奇,亟待一试。如今,那片灯芯草,大约已近收割时日了。
“海岬”更远的地方,是一片相对陡峭的山地,斜坡上,生长着大片密集茂盛的芭茅。这些坚韧而顽强的小草,此时无人问津,便恣意的疯长起来,如今,已深及人腰。
用不了多久,当西风来时,那片芭茅草地,一如往昔,将会盛开起片片白色的绒花,在风中飞舞。彼时,大约也将是公子你,收到此信的时候了……
有别于北方寂寥,大约在那温柔的南方之地,必是四季分明可辨。秋风起时,千山霜叶,座座峰峦浸染。落霞与孤鹜齐飞,浩浩长天,大河上熔熔落日……何等风景!公子之所在也。
我记得,先前曾与你说过。在云宫一侧的庄农,每到芭茅茂密时候,总会将这些柔韧顽强的小草收割起来。一束束的捆扎着,放在田间地头上。
秋季的忙碌过去,等庄农们有了一时的闲暇,这些茅草会被用来修葺他们那一幢幢低矮草屋的屋顶。
当秋风清扬,云淡天高时候,能在和煦的阳光下,不急不缓。只尽心打理自己的居室,这将是一种何等的安宁!
若无登天梯,当行人间路。
此念,便是我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