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都知道
槐花似乎一夜间就开了。 爸爸似乎一夜间就老了。 他的脚伤复发,动不了手术,药物又只能勉强控制发展。因此我们家第一次添了拐杖。今年我不用问也能知道,他不可能再为我爬树摘槐花。 小时候的我始终坚信,如果不算山郊野外的村镇,单在市里评选的话,我们家的院子是最好吃的。 这里没有一棵植株是白长的,除了夏天的无花果、秋天的小石榴,到了春天,还有杨树吊子和榆钱可以捡来包饺子和包子。院子窄而深,树木种类杂碎,不知是哪年种下的,我只知道打我有记忆起它们便从那儿立着。 许多新建小区里的绿植整齐端庄,数目却也吝啬,似乎在院子里种下它们只是为了满足迎客的客套,而我家的院子不同,所有植株只是随性地站着,多了几分自在。但它们并不拥堵,礼貌地退在边上或院子的两头,避让出一条可以过车的道路。 我家在楼头的一户,楼层的高度又恰好与树的高度相仿,往窗外一抬眼便望得见四季梳妆的进度。这么多植株里我最喜欢的,还是楼头的四棵洋槐。杨絮柳絮飞过了,槐花就开了。每年四月短暂的花期,浸染了院子一整年的芬芳。 不过我是不怎么有雅兴的,芳香好看的花很多,我只喜欢槐花并不是出于什么清高的目的,只是因为好吃。淡淡的甜、淡淡的清凉混着淡淡的苦味,乳白色的花瓣是顺滑的,无论煲汤、烙饼、做糕点,还是采摘时偷偷放一片在嘴里,都很温柔。 四棵树长出的花串看着并不算多,却足够喂得了一院子的人。我住的是妈妈学校的宿舍,一整院子都是学校退休或在职的老师,大家不只是邻居,还都是师生和朋友。院子很老,槐树也很老,年轻些的老师们搬进来的时候,槐树就安静踏实地立在那儿了。 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是很有安全感的,大家不缺什么,但珍惜这些许的生活味儿,因此每到四月,槐树下都会热闹起来。大家不争不抢,年轻些的借着年长些的梯子——他们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对采摘槐花似乎更有经验,槐树也是他们的老朋友。 大家不会一口气把树上的花全采完,也不去折断细弱的枝桠,只轻轻在上面一捋,取一半香气落入口袋,留一半香气盼着初夏。 我们家也是采槐花大军的队员,开始是爸爸觉得好玩,后来是我觉得好吃,再后来是我觉得好玩又好吃。 小时候的我觉得爸爸是超人,因为爸爸摘槐花不用梯子。四棵中有一棵树靠着小屋(就是地上储藏室),他就一手攀上树干,抵在一块凸起的树瘤上,另一手撑住小屋的外壁,脚底用力一蹬,再伸手一勾,便飞檐走壁地上了树。他站在小屋的屋顶,高高的身材立着,扬着手臂去够梢头的绿与白。白色的花串接连从屋顶抛下,在我的眼眸前落成洁白的瀑布和带香味的雨。 我就站在地面,仰头痴痴地望着——金庸笔下的江湖侠客大抵如此,超级大片里的盖世英雄大抵如此,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大抵如此。而这么多神奇的力量都是为了我,都进了那一袋乳白色的花瓣里,然后被我吃进了肚子。 这是年复一年的活动,每年落花满地的时候,我就砸吧着嘴盼着明年的春天。后来我稍大一点,也开始按奈不住学爸爸爬树,我毕竟是超人的后人,再怎么菜也得够得着花瓣吧。 我第一次爬上小屋屋顶的时候开心到起飞,小屋顶其实很脏,脏却铺着一层白色的花瓣,看起来有种违和又颓废的美丽。上面除了花瓣和灰土便是许多零散的羽毛球,我想其中应该有将近一半是我跟我爸爸在楼下“对战”时打飞上去的。 总之,上面没什么风景,但依然酷毙了。 妈妈在小屋下面嘱咐着要“小心”,爸爸也跟我一起在上面摘花。我第一次亲手碰到开了花的枝头,好像一直低头捡六便士的人摘到了月亮。 摘完槐花,超人轻巧地从树头飞落下来,帅气地姿势立在地上,然后冲着不知该怎么下树的我张开手臂。 “跳!爸爸接着你。” 每年摘槐花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再后来,爸爸的脚病了,那一年我们没有摘槐花。 往后一年,爸爸的脚有了好转,他上树摘花,却好像失了往日的轻盈。像是许久没练轻功生疏了一样。我跟他并排着摘花,身高与他相仿,眼睛可以平视他发白的鬓角。 摘够了快下树的时候,他又似乎不知该把脚放到哪里,前前后后犹豫了半天,决定直接从小屋顶跳下去。 屋顶不高,一层楼的高度。他扭到了腰,双手为了缓冲腿的压力撑在水泥地上,磨破了掌心。 我咬咬牙,破天荒地没要他帮忙,自己壮着胆子爬下了树。 今年的槐花又开了,槐树下少了摘花的人。随着时间段推移,小区里摘槐花的人其实每年都在变少。 退休的老教师亡故的亡故,衰老的衰老,渐渐摘不动槐花。有时我看到院子里突然摆了一排的花圈,不知道是谁去世了。直到好几个月后偶然想起,似乎哪个以前常常下楼遛弯,我见到面会打招呼的爷爷或奶奶很久都不曾碰面了。而与我父母同龄的叔叔阿姨大多搬了家,房子租给了我不认识的年轻人。年轻人只把楼头四棵年老的洋槐当成小区平凡的景色。 于是今年,我大概不会再吃自家院子的槐花。买不买槐花我还没想好,但爸爸肯定是会给我买的,因为他知道我爱槐花的味道。 或许当他提着一袋子乳白色的花瓣下班回来,跛着脚放下拐杖,我也会半真半假地露出欣喜的样子,接过那一袋槐花走去厨房。 现在做饭的人常常是我了。我会提着花瓣,有些笑爸爸幼稚。因为他以为我只是喜欢槐花的味道。 我会欣然接受这天真的猜测,因为我长大了,而爸爸成了小孩。 我会看着窗外不久又会凋谢、来年又会盛开的花朵,和家人一起喝下那碗异乡的槐花汤,也许那碗里的花瓣,也是某处某些人无可替代的童年。 我知道槐花不是一夜间就开的,只是我在楼头来来回回,并不曾注意那还泛着青绿的苞蕾。 我知道爸爸也不是一夜间就老的,只是我在成长的岁月中寻寻觅觅,并不曾注意那以爱为媒介,悄悄从他身上转移到我身上的力量。 嘴里的余味逐渐淡了,但香气似乎还在,仿佛吸进了肺叶便也就进了心里,又仿佛和洋槐干净的青与白一起被收进了眼眸。 自家楼下的槐花不再是一道菜肴,而只做了一道风景。就像过去的日子不再触手可及,也只做了记忆里的风景。 忽然想起一位爱写文章的阿姨说过,风留不下看得见的痕迹,但风过林香。 记得的才是活过。 ------------------------------------------------------- 初三写过一篇类似题材的,反正也是写我家楼下的槐花。半命题叫《只要_______还在》,当时往里填的“槐花”,得了友情分。因为语文老师很喜欢我但是当时她其实评价那篇作文很“拧巴”。 写完这篇想起来那篇,翻扒了半天居然还在。看了一眼果然又烂又拧巴,真是辛苦老师的眼睛了。完全为赋新词强说愁.jpg 虽然现在也没啥愁(笑),但至少水废话能力增强了,不会为八百字烦恼(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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