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明神大人的侍女
“嘉吉那家伙,不一会儿就开始哼哼,声音像是要被勒死似的:‘好憋闷,好憋闷,要流鼻血啦,头晕眼花啊,把头给我抬高点儿啊,不,你们要干什么?来吧,要杀就杀,要划船就划船。’他以为自己还在船上。老爷子回头一看,原来是绳子松了,他正大头朝下吊在车上,脸马上就要挨地了。怪不得这么难受呢。
“但是,老爷子根本就不管他。‘就让你大头朝下,让酒在你的脑袋里多待一会儿,不是正合了你的意吗?我的手不好使,你就多忍一会儿吧。’说完,就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拉车。‘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救人啊。’嘉吉玩儿命似地叫唤。
老人朝苇篱外面看了一眼。
“应该就是在屋檐下面,一个身影清丽、身形修长,身穿一件淡蓝色衣服的美人站在那里,美得让人看了直打寒战。天上是一牙低低的新月,仿佛海浪都能拍打到。美人漆般油黑的长发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一柄雪白的团扇遮在面前。
“美人轻轻地走到路边。
“她叫住老爷子:‘他是罪犯吗?’
“老爷子答道:‘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车上的吃的用的,可都是今天新买来的。谁会在这种东西上面运罪犯啊。
他啊,是这么这么这么回事。’‘真可怜,肯定好疼的。’她把团扇从面前移开,把这柄像羽毛一样轻盈的团扇,横着衔在了嘴里。
“这时,她转过身去背对老爷子,就像这样斜着脸。”说着,老人转过身子背对着法师。从老人转身的动作中隐约可以看出那个新月之夜的女人的风情。在透过苇篱的阳光照耀下,老人的脖子显得很白皙。
法师朝行李靠了靠,问道:“然后呢?”
“那个女人放下双手,两只白皙的手掌合在一起,抬起了嘉吉朝下耷拉着的脑袋。也许是因为用力的关系,她的身子看起来缩成一团,肩膀也显得窄了不少。
“然后她说:‘照顾一下他吧,把他放下来。’
“‘这种粗人,就算对他粗暴一点儿,也全不当回事。你不用管他,怪麻烦的。’老爷子摇了摇头。她又问:“那你们去哪儿?’
“老爷子一路上总被拦下来,也正生着气呢,于是有些不耐烦地说:去秋谷的明神神社附近,把他给他老爸老妈送去。
“‘那您就把他交给我吧,就在这儿就行。
“你是谁?
“明神大人的侍女。
这时周围吹起一阵海风,仿佛海浪都要拍打在月亮上。
月光下,苇篱条纹状的影子透过衣袖,映在她的白雪一样晶莹剔透的皮肤上。抬头仰望,空中的云彩仿佛白鹭腾空起飞。
哗的一声,一个浪头拍向海岸。
“老爷子打了个寒战,忽然变得顺从起来,说:“好,好他解开绳子,嘉吉从货车上滑了下来,她放下抬着的双手,把嘉吉的头轻轻放到地上
“嘉吉的手脚不停拍打挣扎,差点儿踢散了货车的辐条。
“‘好了,没你的事儿了。’她这话说得仿佛老头子是碍事儿的人一样,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其实有什么可出乎意料的,我家老头脸皮那么厚。呵呵,呵呵。”
不,不。就算我只是听您讲这件事,也觉得她好像故意当老人家是坏人一样。老人家实在是对那个醉鬼好呢,哪能就这样被诬陷。她这样做,的确是应该让良心受到谴责。
是啊哪怕是开玩笑,既然说是明神大人的侍女,那把嘉吉绑在货车上的人,简直就是把明神大人真正的子孙当作继子一样对待,所以在她看来一定是无法接受的。
然后,老头子把车上载着棉花但把嘉吉绑在车上的并不是自己等等事情,从头到尾,像是找借口似的说了一遍。结果最后那人说:“好了好了,你一边去吧。
“老头子听了生气,手里狠劲儿挥着头带说:一点儿都不好。不把道理讲明白了,我今天就是不肯罢休。如果你是明神大人的侍女的话,就给我听好了。像我这样的残疾老头,怎么去照顾一个年轻的醉鬼?要说佛祖也是不识人间疾苦。
如果有如此慈悲心肠去在意一个醉鬼,为什么不给我们夫妻,给我家老太太一个孩子呢?要说我是个没后的,我也认了。
但我让灯笼烧伤,又为什么坐视不管?只要我这胳膊不是残疾,就算同样是绑在车上,也不会让他大头朝下,这么危险。
今天咱们第一次见面,在你看来我是个很残酷的人,这实在叫人心里难受。
“快回去吧。’这话简直是说不下去了偏不。不把这事儿说清楚……’他还想继续辩解下去
“回去吧。’法师大人你听听对方用团扇遮住脸,白雪似的手向身后伸去,把整个货车朝着老头子推了过去。她的手洁白如玉,滑过车轮,就像棉屑挂在纺车的轮子上。车轮骨碌骨碌地朝着老爷子的后背碾过去了。这样一来还不把老头子压在车底下吗?
法师瞪大了双眼,屏气凝神地听着。
真是吓人一跳。老爷子像游泳一样,把手伸向天空,被是自己拉的车推着向前走。哇’地叫了一声,就被车子从村子的入口一直推到了这条街道像锅把儿一样拐弯的那儿,就是明神大人神社的森林前面的石阶那块儿。
您也看到了,这条路有坡度那边有些低,但也算不下坡。但那天,车可是快得很啊。一转眼就过去了,到了石阶那边,老头子浑身用劲儿,嘿!的一声,好不容易才刹住车。
结果车轮还是有惯性,在路面石头上嘎嗒嘎嗒地空转,还向上跳呢抬头看看,树林子可暗啦。老头子说,当时他浑身都直老头子本就是个不服输的人,他在月亮下面回头望望远处,还能辨认出来形状的东西,也就是您身后的那块压在苇篱包着的柱子上的石头,还有我回家前支在那边的板凳。
从那边到对面的大崩海角之间没有阻挡,可以直接看过去,就见她在山脚下漆黑一片的草地上,蹑手蹑脚地往回走,身子看起来比网上的蜘蛛还小。
“老头子想着:我要看看她究竟怎么处理嘉您肯定知道,经过明神大人神社前面的石阶,就是三崎街道。从侧边的土路进去就是村子的入口。老头子就把货车了那条土路上。这边的民风淳朴,只要看看车上的东西,就知道是鹤谷大人的货物,所以绝不会有人下手
“老头子说他是匍匐在地面,隐藏身形才回来的。后来村子里的人都说:哪有那么容易藏起来,你那么亮的光头和橙黄色的头带在月光下哪能藏得住。你一定是中了她的法术,变成了一只红钳子的螃蟹。结果老头子怒目圆睁地回敬也们:‘噫给我闭嘴!太疹人了!’说的时候啊,就差嘴里吐泡泡了。
要笑就笑话他吧。真是的,这么一把年纪了,人家叫他走,他偏不听。”
法师听了她的话,皱起眉头说:“这可一点儿都不好笑后来老人家出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一定是她饶过了我家老爷子。”
所幸,老头子平安无事。今天他还去鹤谷大人家忙农活了呢。”
“那遭难的就只有嘉吉了那是他自作自受。首先是她一片好心,亲手给了嘉吉一服清凉芬芳的解酒药。就连服药用的水都留下了…就在那个木桶里。”
说着,老人回头朝身后看去。苇篱对面大概是献给佛祖的石竹花,花下面背阴的地方摆了一个木桶—看起来自那天以后就没再动过—箍子和绳子已经换了新的。
打来了水,含在嘴里,给他把药喂下去了。没一会儿嘉吉就醒过来了。她说:‘你干了错事,如果回不去老板那儿,就用这个交账吧。’接着,就拿出来了一件东西。
“定睛一看,哎呀,那不是一颗翠绿色的、闪闪发光的珠子吗?
“是老头子躲在草丛里,探出头来看到的。
听我家老头子说,那颗珠子在她的指尖发出淡绿色的光芒。珠子的光芒透过她白皙的手指,就像手中攥了一只萤火虫一样那颗珠子只有在她的手中才会这么美丽。但没一会儿,那光芒就消失在了嘉吉那掷骰子的手里。
“然后,她低下头,依旧用团扇遮挡着面容,把不知什么时候拔下来的簪子,轻轻地重新插在了乌黑的秀发之中。她
站起来,也不知穿的是草鞋还是木屐,和月光一起,像轻抚海难的微波一样离开了。
“老头子看到这里,又是一个寒战。你说,这也太难以置信了。也许,她说是明神大人的侍女并非事实,说不定她是叶附近谁家别墅的人,微服出门。
现在您走的方向正相反,是秋谷那边。要说秋谷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嘉吉那家伙,就像俗话说的,实在是恩将……那个什么来的,简直是得寸进尺。他借着酒劲儿,瞪鼻子上脸,不光收下了人家的宝珠,还说什么“想要报恩你叫什么名字让我看眼你的容貌’,跟着人家就是不放。刚开始还只是这样,那个人也只是一边走一边婉拒。结果没一会儿的工夫,他就开始唱起晚上从土路去织布厂的大姐那里时唱的曲子什么的,哎,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学。然后他越来越上脸,又是扯人家衣袖,又是从后面抱住人家。
听我家老头子说,他当时出了一身冷汗。结果就像草鞋挂在了衣摆上,她就这样拖着挂’在她身上的嘉吉走远了。你说说这事儿,简直太跷真是作擊啊。”
小次郎法师谴责道。
老人摆出一副很会看人的样子说:“真是的,我第一眼看她,就能看出来。”
不管她是神还是人,都不是嘉吉这种人能搭得上话的。
就算是要搭话,就算要感谢人家的大恩大德,最多也只能是向着人家的背影感谢,否则是要遭报应的。如果是个恶徒、无赖,那就应该马上洗心革面,你说是不是?
“嘉吉不是坏到根上的人。他只是个没人管教,又好吃懒做的懒汉,分不清好歹。
头发长的就是女人’,也就是这么回事,跟一条发情的公狗一样。送他珠子这种大恩大德,在他看来跟分家的大姐在矮树丛旁边掰一半牡丹饼给他是一个意思。对吧?‘既然给我吃的了,就一定是对我有意思吧’,所以就黏上人家了。
“哪怕是美丽的辩才天(印度教女神辩才天女的日本形象,日本神话中的七福神之一,象征口才、音乐与财富的女神),要是被苍蝇盯上,也让人难受。
“于是,她就朝着被草丛掩盖的小路走去——在一般人看来,那只是一条枯草掩盖下的岩缝。”
老人坐在那儿,在自己跟前比画了一下,就继续说这是一条前往秋谷村的近道。顺路朝对面爬一段山路,就能翻到山的另一面。虽然马和车都过不去,但是我们晚上关了店,只把点心、水果、商品都装进包袱皮背在背上,一只手提着水壶,影子拖得长长的,走在夕阳里。哪怕是我这个驼背的老太太,也能轻松回家她走上了那条小路。……衣摆随风飘动。
真太蹊跷了。’老爷子觉得奇怪,刚要往前探出半个肩膀的时候,她忽然离开了海边,一下又出现在了高高的山腹上,老爷子不由得心生怀疑,难道是嘉吉做了什么坏事?
她忽地回头瞪了一眼,遮着脸的团扇飞到了空中,扇子边斜着拍到了嘉吉脸上。
嘉吉呀!地惊叫了一声,弹了起来,虽然距离不过五六十米,但就见他连滚带爬,飞也似的逃了过来
“要说老爷子他也是,正屏气凝神、捏着一把汗看着,让嘉吉“呀!的那一声吓得坐了个屁股蹲儿,哇’地叫了一声,从藏身的地方跳了出来。这时嘉吉正好跑到他跟前,跟他撞了个满怀。这一撞不要紧两个人朝两边弹开,摔在了路中间。哎呀,你别见笑,那样子真是丢人啊。
“两个人都摔了个屁股蹲儿
“‘混蛋,你干、干什么啊!老爷子这心里又气又怕,表情跟见鬼似的朝嘉吉吼道。这时候嘉吉都不正常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们家老爷子宰八。
“‘什么?!
“还以为他想说‘怪物!’结果话还没说明白,嘉吉就又站起来,往回跑了也就是十来步的样子,就大头朝下倒了下去
“老爷子又吓了一跳,刚要站起来,结果脚还没站稳呢,就又摔倒在地,粗粗地吁了一口气,紧张得连浪涛声都听不到了。在通向秋谷的山间小路上,蟋蟀的叫声传来的同时,就听到她用露水般剔透,能够穿透一切的嗓音唱道:
这是往哪里的小路呢,
小路呢?
是往天神神社的小路啊,
小路啊。
让我快点儿通过吧,
通过吧。
“她的歌声十分悲伤十分凄凉。
“声音越来越远。这时白色的云彩涌了上来,山顶就像被薄薄的棉布包裹着。从歌声传来的方向,海面上哔——’地下起了小雨。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她的歌声朝着山的另一面,越来越远。
“‘刚才看到那片兔毛似的薄云,感觉可能要下雨,但我可真够粗心的,没有及时去照顾,这下货要被淋湿了。’老爷子急忙跑回去,一边咯吱一声拉上车,边叫上村边一个小店的人,让他们去照看一下嘉吉。
我家老爷子说,总感觉,那歌声啊,也不知道是十五年前还是五十年前听过,现在讲起这个事儿的时候,也回响在耳边。
大概是老爷子觉得有些顾虑,现在也不肯细说当时的事情。总之,自那以后,嘉吉就变成了那副样子。”
(引自《歌行灯》,[日]泉镜花著,周飞&王晓夏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p106-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