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教学片段(10):王玉辉的“滚”泪与孟玉楼的“淹”然——古典小说中的炼字
同学们:大家在古诗词鉴赏的学习过程中必不可少要找诗眼、要炼字,从一字推敲中品读诗词意境的营构。其实不止古诗词,炼字是古典文学各类文体通行的法则,毕竟上迄《春秋》,我们的老祖宗就已经开始于一字之中寓褒贬之义了。
古典文论讲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讲求言在意外、得意忘言的那种余音绕梁的美感和境界,也因而古典文学的语言往往充满贵族的气质,无论文章骈散、无论诗词曲赋,皆精雅别致、悠远绵长,读之满口余香、不胜咀味。
其实在古典小说中,这种“一字也不能改”的情况同样俯仰皆是。于一字中既表现出叙事情节的张力,又有不写之写的留白妙处。16班的语文阮老师前几日在讲述《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辉形象时,提及王玉辉在女儿殉节后心伤而出游访友,不期然老友已故,王玉辉闻之大恸而泪下,行文至此,形容王玉辉泪下,用了一个“滚”字,阮老师在此处专门强调了这个“滚”字,并让大家联想“滚”字的状态,是大颗的、是突然迸射的、是抑制不住的。
老师在这里告诉大家,“滚”字包含的这种种状态全部都作用于对王玉辉此刻潜在心境的表述。大颗说明情切,突然迸射说明情急,抑制不住说明情烈。这三者圆满完整的塑造了王玉辉此刻的情绪和心境,而如此丰富的情感状态在原文中仅仅只用了一个“滚”字,由此可见古典小说在炼字上的笔力,毫不逊色于古典诗词。
除了瞬时的情感状态,我们还可以再深一层向叙事张力的方面思考:王玉辉出游访友前后的情节都在反复刻画其女死后的心伤,这里面有几处逐层递进的黯然伤神描写,反复皴染。由此走到访友情节时,前者铺垫已久,情绪积压已箭在弦上,由此闻友人离世后的骤然“滚”泪,里面便大有意涵、大有文章。这个“滚”字里有多少是为亡女而“滚”?又有多少是为故友而“滚”呢?我们说得清吗?我们说不清。也正于此,我们见出小说对人情世理之微妙的刻画力道,其心力笔力都于此可见。
这场眼泪里面为亡女而“滚”的分量是极具价值的。借“故友离世”而“滚”出的“亡女之泪”将铺叙已久的“心伤”完美收官,成功的构建起了父女亲伦天性这个维度里的王玉辉。正是因为这个维度的成功构建,才使得此前在纲常名教的另一个维度里决绝奉求价值的王玉辉形象得以立住脚,没有坍塌。也正是这两个维度的撕扯达成了小说内部叙事的绝大张力,从而成功的塑造了王玉辉这个撼人心魄的经典形象。而这一切在无形中都因一“滚”字而成,你们看这是多么的深奥、多么的奇妙!因此读伟大的古典章回是非常消耗元气的事。
在《金瓶梅》里,西门庆在媒人薛嫂的带领下第一次去和即将迎娶回家的第三房夫人孟玉楼时见面时,书中从西门庆的视角出发,对孟玉楼的出场曾有一句这样的描写——“行动处香风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张爱玲十分钟爱此句,曾希望胡兰成也能用“淹然百媚”来形容自己。那我们就一起来看看此句好在哪里。
首先前半句,“行动处香风细生”,点睛的那一个字是“细”。“粗”和“细”本来都不是动态的,而是形容物体的物理形态,但此处用物态来描绘动态,打破感官隔绝,化灵肉于一。为了更好的理解这种通感,大家可以把“细”代入一种物态,比如“细细的线”,然后再来假设一种“从无到有”的过渡,想象这种过渡的状态像“细细的线”一样,大概就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妙处了,那是一种徐徐的、绵密从容的状态。而这种动态用来表述肉眼无法捕捉的“香气”,“香气”是一种空气中存留的气体,是物理分子,因此这种动态又复归于静,然而别忘记这香气不是自来就有的,而是一位女性“行动处”带来的,因此静态再度复归于动。我们固然不知道孟玉楼的“行动处”是怎么样一种“行动”,但后面的动态“细生”通过中间静态的“香风”已经作用于前面的另一种动态“行动处”了,这种动态与静态水乳交融的表述,让我们完全可以透过细生的香风来推测出这是一种怎样的“行动”。总而言之,这几个字的组合共构出了一种庄重的、充满气度的意境,如诗如画,此之谓佳人。
其次后半句,“坐下时淹然百媚”。点睛的那个字就是“淹”了,但我们依然从头看起。前面讲到前半句的“行动处”是动态,而接下来“坐下时”就是静态了,那作者是如何形容孟玉楼的静态的呢?他用了一个“淹”字,大家注意这个“淹”绝对不是“嫣”,用“嫣”字就俗了,我们知道“嫣然”这个词最早出现于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的“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意指一种容貌姣好的样子,是静态的。如果继续用来形容“坐下时”又一种静态,势必大失其趣,流于下层。然而《金瓶梅》的作者笑笑生笔力非凡,绝不流俗,他换“嫣”为“淹”。为什么我说一个“淹”字就是大手笔了呢,“淹”和“水”有关,是一种动态,“水淹”,大家可以想象“一个城市被水慢慢淹没,而你身处其中”,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动态感受?是肿胀臃塞的、因液体注入肺泡而窒息的、是好似可以自救却甘心一头沉入湖底的……而这种种淹没的动态感受被移来形容一个女子坐下时带出的那种静态的美、那种静态的气场。这蕴于其中的感官错位,“动”与“静”之间构出的表述张力,真是妙不可言,令人拍案击节。
当然无论是后半句“淹然”的静态回归,还是前半句“细香”的动态本位,营构出来的叙事氛围和意境是一致的。都是一种典重的、开阖如常的、不凡的“大雅”的状态,读此孟玉楼是时之情态便如现眼前。但我们的考量和前面谈王玉辉的“滚”泪一样,还可以再深入到内部叙事的层面。在西门庆与孟玉楼这次正式会面之前,小说作者同样为我们做了很多铺叙,西门庆此时的状态:事业处于上升期,正是大鹏一日同风起的阶段,意气风发。而孟玉楼此时的状态:被舅爷图谋家产,急于改嫁,又欢喜西门庆一表人材。所以读者完全可以揣摩出这次会面时二人的心理活动,但小说笔到此处却偏偏惜墨如金,只用“行动处香风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这种词句简单几笔寥寥勾勒出典重的氛围。但小说内部叙事的张力也恰恰在此得以表现。这是一种“不写之写”,“不写之写”中还有“反写”的意味,作者越是不直写二人的心理,我们越能通过这种典重氛围的营造感受出孟玉楼心理的紧张,她的“行动”越稳重、她的“坐下”越端庄,我们越能窥探到她举手投足间的某种“慌”。所以大家看这多有趣,就像海明威说的,孟玉楼的“香风细生”与“淹然百媚”底下有座冰山,合格的读者能够挖出这座冰山,伟大的小说需要配得上它的阅读者。
就此话题,我们还可以再多说一说。一流的小说往往是需要读第二遍的,第一遍我们了解叙述顺序并关注到行文细节,第二遍我们带着全书的架构重读这些细节,可以深入发掘隐藏在细节中的魔鬼。当我们通读《金瓶梅》,全面知晓了孟玉楼的生命史和心路历程之后,再回头来读这段“行动处香风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的情节,会生出一种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生的别样感喟。孟玉楼嫁入西门府后没过多久,因潘金莲和李瓶儿的先后入府,便被西门庆弃置了。而像孟玉楼这样颇有资财又才貌双全的人物,在西门府里数一数二,更不用提她的心计城府无人能及,所以遭西门庆冷遇后颇有明珠暗投、怀才不遇之感,心中的酸与怨,我们不难找到蛛丝马迹。但时日既久,见惯西门庆的行事,以玉楼的聪慧是已自解了的。所以从西门庆将死到玉楼二次改嫁,整个过程我们其实看不到太多她对西门府生活这段岁月的感情和深眷,她内心深处并不把自己当西门家人。至于二次改嫁时在西门庆灵前的大哭,更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意味,也更像是在决绝的告别这段明珠暗投的经历。到底来过一场,该以某种形式和姿态作个了结。而后文中玉楼与第三任丈夫李衙内的相知相爱也反衬了当初在西门庆家遭到的冷遇和心灰意冷。
当我们了解了玉楼生命史的这一切之后,回过头来再看这段二人初见时的情节,再来看隐于“淹然百媚”和“香风细生”下的那种悸动、那种被端重典正的仪态所掩盖的男女情愫,就会感受到此中的无限况味。这正是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里的长叹息。面对人生流转,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故事,都无可挽回的走向了哀惋的结局。以这样的角度审视孟玉楼当年的“淹然百媚”,其中几多纯挚、几多天真、几多恍惚,再度读来是让人惨然欲泪的。
好,关于古典小说中的“炼字”,我们已经延伸的太多也太远了,今天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