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大王 | 声音和母亲-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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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经误以为我认识了足够多的字就可以去普通学校了。我在那里过了地狱般的一年。
在学校期间,我必须穿一件荧光色的背心,因为需要提醒所有人在背后喊我注意是没用的。这“贴心”的安排最终让他们从我背后扑向我,看谁能不引起我的注意。我尝试过小心翼翼,注意气流和光影,躲闪每一次进攻,也曾激烈反抗,打每一个欺负我的或者猛打“匪首”,也想过要不就闭眼接受现实,欺负人的招数无非就那么多。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是幸运的,没有断手断脚,没有被真正地性侵,没有瞎眼。有一次我根本看不清迎面扎向我的是什么东西,在那一刻的恐惧超过平时,幸好后来只是眼皮破了。
即使我是个正常人,也可能是学校里被欺负的那个,毕竟我脾气确实不算随和,没有笑容,看起来并不想与人和平相处。后来,我的正常小伙伴评价说:“总像是你是你,我们是我们。”对,你们就是你们。
普通学校像地狱的那部分是,所有人逼我理解我所遇到的一切麻烦,逼我将这些视为理所应当——毕竟你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随意地施舍给我一些关心,并认为我该表示感谢。我就像一只瘸腿的恶犬,人们把剩饭扔到我脸上,还对我说吃吧吃吧。在那时,我心里几乎每天杀死至少一个人。
母亲把我送到学校之前,我们刚吵过一架。她对我的“正常人歧视”毫无办法,决定把我扔到正常人堆里,去感受爱。即使是这样,她也并没想要让我在那里住满一年。更没想到,她在我入学两周之后就被检察院调查了。最初,他们把她关在一个条件特殊的地方,每天让她核对十五年来她的每一笔收入。这件事一弄就是十个月。后面两个月,她被关到另一个地方,什么都不让她做,除了送饭和打扫卫生,没有其他人和她谈话。她以为这就是要把她关进监狱的前奏。有一天,几个彬彬有礼的人突然到她的临时住所,对她说,可以回家了。他们会把她所有的东西送回家——当然他们没有兑现,他们说她不必拿她写了歌的纸片,但他们送回的东西里没有那些记录。
她回家路上去学校接我。那时,除了校长以外的人才知道我是她的孩子。他们应该为对我做的事感到羞愧。可也许幸好他们不知道我是她的孩子,不然他们从电视上看到她被调查之后也许会更变本加厉地羞辱我。知道我没有父亲之后,我聋哑学校的同学都会在讥笑我。人是很可悲的动物,随时在掂量自己和对方的高下。多一点儿什么都特别得意。我也笑话他们穷,他们的父母丑而平凡。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见到我的时候,我比我们上一次见面高了不少,头发剃光了——打架的时候最方便。她脸上表情丰富,有伤感、惊奇、痛苦和委屈,低头抚摸我前一天揍人和被踩得伤痕累累的手,对我说:“我们回家吧。” 我对她说,前三个月我不再上课了,每天在学校后面的河边和一个老头钓鱼,我烤鱼的手艺相当不错。 她颤抖地戴上墨镜:“别说了。回家。”
她的助手被从看守所放出来,也回到家里,瘦了许多。她这才知道无论是助手,还是她想办法送信去的其他人,都没能去学校找我、确认我的情况,可能其中有人匿名为我交了学费。但我很难说这是好事。
她让我讲讲这一年发生的事。 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更讨厌正常人了而已。我在心里弄死过许多人,因为我别无他法。并不是我如果听得见或者能说话就会有另一番力量,而是我意识到自己没有让他们痛苦的武器,我天生的缺陷让他们觉得高我一头,像是我给他们配发了一只针对我的匕首。 “不要恨,恨产生的力量不是好的力量。” 力量就是力量,哪儿有好坏呢? “无论如何,我希望你是个好人。” 你是好人吗? “对除你以外的人来说,我是好人。” 那你得到了什么回报呢? “……我得到的比我应得的多。”她说,“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得到的也太多了,包括你。” 我看着她,向椅背靠去。如果在好人——善良的人和快乐的人之间选,恐怕我只能是其中的一种,你希望我是哪种? 她笑了,没有回答。 看吧,你不希望我快乐。 “所以我对你来说,不能算是个好人。”
母亲被确认无罪,向她道歉的方式是让她在所有电视台面向全国播放的新年晚会上表演两首歌。她仍然像以前一样美,甚至更美了。其中一首是她在被软禁时写的,写玫瑰和它的刺。人们议论纷纷,为她冠以“魔女”之名,因为她是国家历史上第一个被彻查而毫发无伤还回到原来位置上的人。人们把她演出时微微扬起头的照片放大,贴到家里、车里的垂泪圣母旁边,作为时来运转的象征。
我们那时以为前一年的苦只是时运不济的一个插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