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的纯色
《石榴的颜色》看似并非电影,而是以电影为载体还原图像艺术的原始表现。更类似于中世纪的湿壁画,中国古代的卷轴画、连环画和现今的漫画。这是一种跳跃、间断的叙述形式,在有限的篇幅或者时间中,作者需要引导观众将断点的画面拼凑完整,并极大限度地保留故事的原意。这要求每个画面的内容更为凝练、丰富,且极具代表性。当然,断点式的创作是自由的,作者可以采用多重视角叙事,以突出人物形象和故事主题。类比于文学领域,它更像是诗或者短篇小说。而在电影中,它对应的大概就是帕拉杰诺夫的“诗电影”。
我所谓的“对应”,准确的来说是——最为贴合。帕拉杰诺夫所为是最为疯狂和极端的,因为他企图完全割除人物的表演和冗长拖沓的剧情衔接,而只用画面表达,以一副副凝练的、充满暗喻和象征的画面来讲述故事。在这部影片中演员是僵死的,不仅台词了了,而且个性被完全磨灭,或者说是完全被导演所“奴役”的,他们没有表情,动作规则而拘谨,更能让人联想到中世纪湿壁画中一张张毫无神色可言的呆板面孔。较之于湿壁画凸显庄严肃穆氛围的作用,《石榴的颜色》中的表演处理则是为了彰显精妙的构图中深厚的寓意。
在帕拉杰诺夫的电影中,浓艳的色彩一定扮演着重量级人物。它或代表着民族文化,或象征着角色的生死。
“石榴的颜色,就是血的颜色,它带着利刃的创痛。”
影片中反复出现的炙热的红,正象征着主角Savat Nova的生命。而承载着这鲜艳的血红色彩的是石榴,是他的心脏。石榴在影片中出现了三次:片头、片中、片尾,分别代表诞生、爱情、死亡。(本文旨在分析影片的表现形式,亦为避免剧透,在此不作更多解读。)除去红色,那极富亚美尼亚传统文化特色的服饰上的艳丽色彩也极具冲击和诱惑力。猩红又满载繁杂花纹的挂毯、千奇百怪的人物服饰、别具一格的建筑风格无不吸引观众的眼球,在传扬民族文化的同时,又将影片的美学理念提升到更高的境界。
再谈本片的主角——构图。这部影片完全可以看作是超现实主义风格和民族文化交融的组画。每一个镜头都是封闭的,精确的构图背后是被暗藏的深意——故事本身。这类似于文学中的暗喻、隐喻和提喻的修辞手法,在绘画中也很常见。影片中的每个镜头都在与外界、与历史发生关联:有的画面凭借着带有民族或者宗教色彩的意象,例如黑羊、马,阐述人物与周遭事物之间的关系;有的与一些经典画作相呼应,借原作中的典故来叙述故事;有的以单幅画中的人物相对位置与动作来表达主角的内心或者情节冲突。这些表现手法在优秀的电影中并不罕见,但本片依然是此中的奇葩。因为导演帕拉杰诺夫将此类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甚至将其变为一部纯粹由一个个画面构成的电影。在这样大胆的美学实验中,电影呈现出如散文如诗华丽的辞藻般的纯美景象,逐渐脱离现实,带给观众一种理想化的漂浮式观影体验。仪式感像是被提到了首位,但其实叙事性正在图像的背面翘首以待。
任何晦涩的、隐秘的叙述手法背后,都有作者强烈的个人意图。色情小说家用喻来骗过审核;强权统治下的人们为了保命说话拐弯抹角;诗人常用暗喻,或许因怯于直抒胸臆,或为追求美感;善用“黑色幽默”的作家旨在增加反转,加强讽刺效果。而帕拉杰诺夫的目的似乎相当明显,他旨在创作他的“诗电影”,旨在用纯粹的画面意象代替传统的自然主义叙事电影。在这一点上,他就是电影界的乔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