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日记3 为什么选择不回国

米兰已经封城快一个月了。除了超市、药店、邮局等能够满足人们生活硬性需求的消费场所，其他商店全都关门。市民出行需要带一张“个人声明”，声明自己仅在必要的情况下出门，违反禁令的罚款高达3000欧。

空无一人的米兰运河，这里本来是热闹的酒吧街

前几天，四天没有出过门的我，带着手抄的“个人声明”出门前往市中心的唐人街。作为一个800度的高度近视的人，家里的隐形眼镜几近用完，不戴眼镜就如同失明，但眼下眼镜店停业、工厂停工，只能千里迢迢跑去唐人街，私下寻求华人眼镜店老板的帮助。

为了避免接触，眼镜店老板选择站在楼上，把隐形眼镜远远地抛给我。接到眼镜，我说：“钱呢？钱我怎么给你？”

老板愣了一下，说：“钱……钱我还是不要了，我不想下楼。”

“那我下次来买眼镜的时候把钱给你！”

“不用了！”老板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从窗口缩进屋里，“明天我就要坐飞机回国了！”

用一根红绳把隐形眼镜吊给我的华人老板。在旧社会的那不勒斯，那不勒斯人也经常这么递东西

一

截止到现在，意大利疫情最严重的伦巴第大区的新冠病毒死亡率已经达到了13%，高出了这场病毒的平均死亡率两倍之多。每天，意大利的新增感染人数都在以指数上升的速度成倍地增长，每天，都有人问我：要不要回国啊？

我的答案始终都是不回国。从一月到三月，疫情最危险的地方逐渐从中国转移到意大利，而我的心情也逐渐从悲伤、愤怒、恐慌，转而变成了冷静、忍耐，仿佛经历了一场卷入台风、体验过风卷云涌的凶残之后又不小心被抛到了台风眼之中，在凶险中小心翼翼地感受平静的过程。

一月末，米兰正经历着一股流感潮，我也不免受到了感染。与此同时，关于中国爆发新冠病毒的新闻早已漂洋过海，被翻译成了各式各样的语言散落在欧洲大陆，这和我尴尬的感冒形象不谋而合。

出于多年的习惯，每次感冒我都会戴着口罩出门，防止自己打喷嚏影响到别人。在这种特殊时期，我竟然开始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戴口罩——一方面是怕别人把我的普通感冒误会成新冠肺炎，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在那时，意大利全国各地已经出现了歧视华人的现象。种族主义者把新冠肺炎当成了一种歧视华人的绝佳借口，那我一个戴着口罩、正巧又生着病的华人，走出门岂不是正好往别人枪口上吗？

我学会了一坐上公交车，就开始忍着不咳嗽、不吸鼻涕、不打喷嚏的技能。这仿佛是一种人在面临威胁的时候，身体自然而然作出的本能防御反应，只要我坐在公共交通工具里，我的身体就会下意识地减缓呼吸的频率，忍耐着喉咙的瘙痒，不让自己咳出声来。像一个犯了错的罪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

打喷嚏难道也是一种罪过吗？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华人会不敢戴口罩、不敢在户外咳嗽？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随着欧洲各国陆续出现了新冠病毒的输入性病例，身边许多华人也开始紧张了起来。在那个时候，如果你是个亚洲人，走进米兰的任何一家药房，药师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口罩卖完了。”中国人抢购口罩的速度正如过去中国代购抢购名牌包的速度一样风卷云涌，可是，即便每个中国人人手一个口罩，最多也只能做到保护自己；现在身处意大利，如果身边的其他人都对病毒掉以轻心，我们还是会像一片无力的叶子一样卷入这场漩涡。

二

2月20日，意大利出现了第一例感染新冠肺炎的意大利人。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在一大早以头版头条占据了意大利所有的媒体首页。我安慰同事说：“如果控制得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结果到了下午，感染人数就变成了三个人。

第二天上午，感染人数上升至七人，大家开始在上班的时候也忍不住聚在一起讨论新冠肺炎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下午，一个同事突然尖叫了出来：“十六个人了！”感染速度如此之快，让我仿佛看到新冠肺炎像一辆汽车一样吞吞吐吐地启动，然后直线加速照着一个月前的中国历史轨迹驶去。

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意大利的新冠肺炎感染数据更像是一辆意大利制造的法拉利赛车，承载着每天的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以指数级飞速上升。我会在工作间隙打开疫情数据更新的网页，查看最新的疫情情况：可每当我工作到一半忍不住多看一眼数据的时候，新增感染人数永远都比上一次看的时候又多了好几百个。我忽然可以理解二月初时，我国内的朋友们时时刻刻都忍不住查看疫情地图的心情——工作完全魂不守舍，看着上升的感染数据却无能为力，只觉得病毒正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

于是，我开始强迫自己每天只在下班以后才看一次最新的疫情发展情况。除了每天新增感染人数都能一次一次超乎我的想象以外，打击我的同样还有华人之间广泛传阅的意大利街头采访视频，这些视频展示着意大利人对于病毒的不屑。在一个罗马的采访视频里，主持人问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怕不怕新冠肺炎，这位在我们看来明显是新冠肺炎的高危感染人物，却笑着摇摇头说“怕什么怕？”另一位在户外喝着咖啡的老奶奶说：“我岁数大了，该入土的时候就会入土。”一个酒吧的店员说：“我年轻力壮，不会感染病毒。”还有的路人说：“这就是流感，只要注意好自己的卫生就够了，如果有人害怕，那是因为他们傻。”

如果说意大利的新冠肺炎正照着一个月前的中国历史发展轨迹扩散，那所有已然知晓这场疫情严重性的华人，就像提前拿好了电影剧本一样早早地做好了准备。正当意大利人身处这场灾难却依然觉得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时，先前囤积好口罩的华人，已经开始着手储备粮食了。全副武装的华人和悠然自得的意大利人在这场战役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意大利政府和民众越是不重视，就越加重了华人群体的恐慌。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在国内，这是一场政府、医疗、企业、民众都需要高度紧张的战斗，任何一方的松懈都有可能造成疫情发展的恶化。

“我想回家了。”我的很多朋友在微信里表达了自己对意大利疫情发展的担忧，没有人对意大利处理这场疫情有着足够的信心。与此同时，中国的疫情已经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许多城市的新增感染都降低到了个位数。

一些华人选择了回国。

我的父母在网上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意大利消极对抗疫情的负面情况。为了避免他们过于担心我，我只能告诉他们：“这里还没那么糟。”对于真实的情况，我一个字也不敢提，他们还未从国内的疫情中缓过神来，现在竟然还要担心起我的安全。

“你打算回国吗？”我的父母问我。

一想到回国就要和家人分担口罩的份额、消耗家里储备的粮食、还要冒着在机场被感染的风险……我骗他们说，米兰暂时还很安全。

三

意大利全国确诊人数上升到8000以上的这天，公司终于决定让全体员工实行居家办公。没有人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再次回到办公室，也没有人知道大家是不是还能集体相见于此。

“所有东西都带走吗？”

“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办公室取这些东西了。”

“妻子的照片我也要带走……”

“植物也都带回家养吗？”

“再见！”

“大家再见！”

每个下班的人，在离开办公室之前都和全公司的人互相拥抱、道别，就像每年的圣诞节假期的前一天一样。

“希望我们可以尽快再见……”

“让我们在下一个圣诞节再见！”

此时的米兰，大部分企业也都和我们公司一样实行了居家办公的政策，学校也早早停了课。我抱着电脑走在路上，发现疫情期间工作日的米兰，甚至比过去更加热闹一点。大街上，到处都是出门购物的人；公园里，家长正带着停课的孩子们玩耍、骑自行车；超市里，老人们正提着袋子采购。企业停工、学校停课似乎成为了意大利人忙里偷闲的一个借口，人们的生活并没有被疫情恶化所影响。尽管政府和卫生部门已经要求大家注意卫生、减少肢体接触、人与人的间距要保持一米以上，街上的人们却依然在我行我素。我经过一片公园，看到人们都躺在公园的樱花树下晒太阳；经过一家冰淇淋店，看到至少二十个人正聚集在冰淇淋店门口排队买冰淇淋。如果停工和停课只会导致更多的人来到户外、享受阳光、并在与此同时扩大病毒传播的范围，那么防疫还有什么意义？面对这样的场景，我哭笑不得。

大家在公园里晒太阳

当天晚上，伦巴第大区首次公布了防护疫情的官方指南。在这份指南里，除了过去一直强调的勤洗手、减少接触、保持交流距离、老年人减少外出之外，“戴口罩”也第一次成为了防疫指标在民间推广。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华人佩戴口罩被误解、被嘲笑，更有世界各地的专家表示，戴口罩不能起到防护疫情的作用。现在有了政府的宣传，“戴口罩”终于不会再被看作是异类了。看到意大利政府如此积极，大家也欢欣鼓舞了不少。

没料到两个多小时以后，半夜十点的光景，突然有本土媒体发布消息说，米兰可能会封城。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不知所措。我在记忆里努力回想了一番武汉封城以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大批市民出逃武汉、车辆禁止通行、大家都被隔离在家、出行不便、集体囤积物资……想到这里，我立马打开华人的网上超市，却发现因为太多华人同时下单，网上超市已经崩溃了。看来大家都和我想到了一块儿。

打开新闻，原来除了中国人想逃离米兰，意大利人也想逃离米兰。在媒体宣布米兰或将封城的消息以后，大批意大利人涌向了米兰的火车站，试图逃往意大利疫情感染较少的地区。

打开机场官网，除了个别几个停航的航线，其他航班还在正常登机。华人群里有人准备抓紧最后的机会抢购第二天的机票回国，“米兰就是意大利的武汉！”“这两天再不走，以后可能就走不了了。”

四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我才真正感受到意大利人逐渐对新冠肺炎重视了起来。每一天，在户外活动的人都在变得越来越少，戴口罩、戴手套出门的人变得越来越多。然而，新增感染的范围早就脱离了早期缓慢扩大的趋势，正在以全速前进的方式扩张到了整个意大利的版图。新增感染人数几千几千地增长，更令人担忧的是意大利惊人的死亡率——远远超过了世卫组织计算的平均死亡率。

每天出门，我都会发现意大利人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乐天和自信，从路人的脸上渐渐消失了。我能看到的只是那一张张被口罩遮住、唯独剩下的两只眼睛，而这些眼睛里如今写满了焦虑和忧愁。每个人行色匆匆，没有人再像过去一样会站在大街上和别人闲聊了。超市规定限制客流，所有人只能站在超市外面，人均间隔一米排队。每个从超市出来的人，手上都提满了袋子，远远看过去，人们的下半身全都像要被两只手提着的大号的购物袋淹没。

从超市大采购回来的人们

意大利的房屋比邻大街，当我坐在家里的时候，常常能够听到救护车从窗外的街道呼啸而过。救护车经过的频率越来越频繁，我的耳朵也逐渐习惯了这种刺耳的鸣笛声，甚至成为了我居家办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了我在疫区生活的一种无法逃避的背景音乐。

我看到我生活中每天发生的一切正一点一点和一个月前的中国重合。网络上，一名护士分享了自己摘下护目镜和口罩的照片，勒痕深深地爬满了她年轻的容貌。”新闻里，许多医院因为物资匮乏，一些护士在下班以后回到家里，选择坐在缝纫机前面连夜赶工制作口罩。越来越多的医生倒在了前线，军用车运送尸体和棺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殡仪馆无法停歇……我曾经怨恨意大利不愿放下成见，正视中国早在一个月前敲下的警钟。如今，当我再一次看到同样的悲剧发生在我的身边时，看到这颗苦涩的果子被全世界的人类一一品尝，所有人都终将陷入这场无法言喻的悲痛，不禁让我觉得，逃避和盲目乐观在这场逆境中毫无用处，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战斗、和病毒战斗、也和我们曾经所习惯的那一套社会规则战斗。

戴着口罩的路人

戴着口罩的出租车司机。现在，在出租车里，乘客和司机之间都会用一张透明隔板隔开。

3月15日，米兰正式封城以后的第一个周末，全国意大利人在社交媒体上相约晚上九点，在自家阳台上进行点灯活动。到了九点，从阳台看向户外，由近及远的屋内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人们从屋内到阳台，一簇簇手机手电筒发出的荧白色灯光又闪烁在视野能及的每一个地方，它们不断地在黑夜中舞动着，像是在同死神炫耀那些依然坚强、坚不可摧的生命。大人、老人、小孩，在这个时间同时吹起了口哨，有人对着黑夜大喊“加油！意大利！”，接着又被一阵带着哭腔的声音撕裂“我们能行！”有人用锅碗瓢盆当作锣鼓奋击，有人狠狠地吹响了只有在看球赛时才会用上的喇叭。各式音色在夜幕中以一种混乱却目标一致的方式合奏着，五分钟后，这场激动人心的奏乐渐渐平息，在我阳台右后方的一幢楼里，忽然有人将自己家音响的音量调到了最大，一段激烈的进行曲继续将这场剧幕演绎了下去。这是一段古老的皇家进行曲，每一次出场都能让人联想到古罗马帝国时代的辉煌、意大利曾经的繁荣、以及艺术文化的深厚底蕴。这是意大利国歌，它的前奏长达二十多秒，总让人怀疑这是用来让人深思历史、调整情绪，最后才让人鼓起勇气唱出第一句歌词：“意大利兄弟，看祖国正奋起。”一时间，我周围的每一个意大利人都一起激动地合唱了起来，有的人抛弃了美声的唱法，只是在长夜里嘶吼。黑夜里，我看不见每个阳台上邻居的脸，只能看到手机发出的手电筒，和进行曲激烈的节奏一起如同心脏般跳动。我感到我站在这个阳台上，正见证着令所有人都难以忘怀的历史，那段我在国内无法亲身体验、无法言喻的悲痛。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回国的想法不是因为我不思念家园、也不是因为我不害怕被意大利所拖累。我只是不愿意逃避痛苦，如果没有痛苦，我们就会忘记一切。

远处，米兰大教堂一如既往地平平静静，没有任何变化，教堂塔尖的金色的圣母玛利亚像高举着战戟，直刺黑夜。

只剩下鸽子和外卖员的米兰大教堂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