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柬埔寨,遇到一群从天而降的鱼
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这件事到底是真实发生了,还是我做的一个梦。五岁的女儿回到家,跟我说,今天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需要家长来配合完成。我盯着她的大眼睛,问是什么呀。她说,老师让家长讲一个有趣的事,明天上学时再复述给同学们听。讲得好的同学能得到一个小礼物。
我从不给女儿讲童话故事。她自己也不大喜欢听。有时候我在读书,她会跑到我的书房,拽着我的胳膊,让我讲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所以,我估计这次的作业,只是她编造的一个借口而已。但也无妨,我不会戳穿这个小恶魔的谎言,我喜欢她耍小聪明的样子。
我立刻想到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阴差阳错碰到的一个陌生人,一件离奇事。如果不是那晚的篝火太撩人,如果不是那晚的星空太迷人,如果不是那晚的鱼群太醉人,我想他不会和我聊太多话,我也不会记得这么准。为了更好的还原那个夜晚,我将用现在时的语态来讲述。我的女儿,鬼精灵,你快把爸爸榨干了!
“这么说,你也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他问。
“是啊。从没想过会来到这么个地方。”我说。
他继续往火堆里添柴。所谓的“柴”,只不过是从树林深处捡过来的枯树枝而已,有些树枝还没有完全干枯,用手使劲弯折,树枝从中间断开,会露出还有些发白的树干。这些树枝被扔进火里,一烧便流出液体,发出滋滋的响声。
“爱听什么歌?”他起身走向自己的背包,拉开拉链,拿出一个橙黄色的方形东西。
“什么都爱听。民谣多一点吧。”
“民谣?”
“嗯”。
“摇滚呢?”
“也可以,正好壮胆。”
“哈哈,你真有趣。”
他一屁股做到地上,将那个方形东西放到一块石头上,火光照耀下,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蓝牙音箱。他按了一下音箱,“嘟”地响了一声。随后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摆弄了一下,音乐从音箱里流淌出来。是老狼的《晴朗》。
“一切就像是电影,比电影还要精彩~”他闭着眼睛,跟着旋律哼起来。他手里拿着一根枯树枝,来回摇摆着。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看起来是那样的可怕,又那般迷人。
在我们周围,是一片榉树林。林子深处,有河水淙淙的声音。这片林子具体在什么方位,我也搞不清楚。我只知道,它距离城区大概有四个半小时车程。
春天来了。半下午的时候,一群鸽子在视线里,围着一个六层建筑楼房来回盘旋,滑翔。它们翅膀张开,又猛地扇动。春风吹到脸上,全是醉人的触觉。于是,我就放下手里的工作,驱车往城外跑。
“抽烟吗?”他问。
“谢谢,来一根吧。”
一个没见过的牌子,细支。我拿起一根柴火,点着了烟,使劲嘬了一口,然后悠悠地吐出。我第一次抽烟,还是在上大学时,也是在一个夜晚。天空深蓝,就跟吐出的烟雾一样蓝。音箱换了一首歌,还是老狼的嗓音,温厚,带有回忆的声音,但歌名我听不出来。
“很奇怪,咱们两个人的导航竟然都出错了。”我说。
“你用的什么导航?”
“高德。”
“我用百度。”
“两款软件同时出错,你不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吗?”
“而且还是不同的手机。”他补充。
一部分树枝已经烧透了,化成了灰烬。火苗一窜一窜地,势头在变小。现在是春天,生火只是为了照明,或者营造某种氛围,而不是为了取暖,所以我并没有向里面添柴。
“你本来打算去哪儿?”
“一个小山包,山上有座亭子。”
我并没有特别的打算,只是被风吹了一脸,被鸽子晃了一眼,才想到要出城看看大自然。本来想着出了外环就可以了,可转眼一想,何不走远点呢?再远一点。于是拐到立交桥边上的加油站,对穿着红黄工作服的加油站人员说:“92,加满!”心情一下子就涨了起来,仿佛自己要去浪迹天涯一般。我总是能被某些生活中的细节触动,情绪莫名其妙地忽高忽低。
“你呢?”
“我的情况不好说。我是有一个地方要去的,但又不是非去不可。”
“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你发现了吗?我的车子很脏。”
“是啊,发现了。”
他的车确实很脏。挡泥板上厚厚一层泥垢,车身的泥点连成一条条线,就连车窗上也有泥点。挡风玻璃上能够明显看到雨刷刷过的轮廓范围,范围之外,全是模糊一片。我怀疑他在之前是不是掉进过泥坑里。
“我已经出门旅行一年零五天了。过了今天,就是一年零六天。”他在手上磕了磕烟盒,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火棍,脸凑上去把烟点着。我看到他有一张挺清秀的脸庞,虽然有些憔悴,但我相信洗把脸,他就精神百倍。
“那你肯定去过很多地方?”
“当然。我先去了东南亚几个国家,又从云南到四川,再到西藏、青海、新疆,现在来到了河北,准备绕一圈后就回家。”他说,“又或许不回家,接着走下去。”他顿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很酷?”
“很酷。”
“你是不是也挺想出门环游世界?”
“有点。”我是觉得当一个人问别人酷不酷的时候,本身就是一件不酷的事。我对旅行有点兴趣,但并不喜欢长期在外。
歌曲已经从老狼换到了许巍,《蓝莲花》、《旅行》、《曾经的你》,一首接一首。天空暗了下来,原本闪在头顶的星辰渐渐隐没了光芒。起风了,林子里的枯枝败叶在地上滚动。火苗偏向一方,像是超级赛亚人的发型一般。
突然“铛“地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穿过树冠掉在火堆边上,原来是一尾鱼。它在地上张着嘴巴,鼓动腮帮,尾巴使劲翻腾,显然还活着。
“有烤鱼吃了。不过在吃烤鱼之前,最好先别被鱼砸晕脑袋。走,快上车。”他关掉音箱,把背包、地毯收拾进后座,又从后备箱拿出一桶水,倒在火堆上,火立刻熄灭了。另一条鱼掉落在地上,没有火光,看不清鱼的样子,只是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动。第三条,第四条,鱼越来越多。我躲在车里,听见一条条鱼砸在车顶的声音,越来越密。
很快,像一阵雷阵雨一样,外面噼里啪啦的声音停止了。我们打开车灯,下车。地上铺了一层鱼,抖动着,挣扎着。能闻到很重的鱼腥味。我们只能拖着步伐趟过去。我用手抓住一条鱼,但它身上布满了黏液,随即从我手中滑落。我又猛地向鱼群伸手,这下糟了,鱼背上的刺扎破了我的手。我惊叫一声,赶紧把手缩回。
“小心点,瞧瞧这个。”我的伙伴从他的后备箱里拿出一根木棍,用绳子绑上尖锐的铁片,一个鱼叉便做成了。他把鱼叉迅速地往地上一插,再一提,一条被刺破肚子的鱼便到手了。
“你怎么会有鱼叉呢?”
“出门久了,什么事都会碰到。所以我有防备。”
“这种鱼从天而降的事你也遇到过吗?”
“国外遇到过一次。”
“哪个国家?”
“柬埔寨。”他说,“起初,我也很惊讶,以为自己碰到了什么魔法。后来,我去当地的一个寺庙里拜佛,从大殿里出来后,问一个扫地的小和尚。小和尚告诉我,这种“鱼落”现象很少见,但并不是没有。他没有碰到过,但他的同事见过。这种“鱼落”现象往往发生在夜晚,但也有发生在黄昏时分。时间一般很短,只有三五分钟时间。接着小和尚问我,在我遇到“鱼落”的地方附近,是不是有一条河。我说是的。他点点头,说,这就对了。这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鱼都是那条河里的鱼。它们以某种方式离开河水,升上天空,再以雨水的形式从天上落到地上,但它们最终还是要回到河里。“
“还要回到河里?”
“是的。”他点点头。
话音未落,地上鱼群的抖动幅度变得更大了。它们像是大号的蚂蚁大军,朝着树林的方向翻腾,挪动。很快,在树林深处,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鱼一个个的又跳回了水里。
乌云散去,风停了,天空变得干净明朗。星星清晰可见,懒懒的挂在遥远的夜幕上。树林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河水微弱的哗哗的声音,仿佛在梦里流淌着。
“我们重新把火生起来吧。”他晃了晃手中的鱼叉。
我这才从刚才鱼群移动的现象中回过神来,所有的鱼都回到了河里,只有鱼叉上的这一条,被迫留了下来,并且即将要成为晚餐。
“你确定要烤了这条鱼吗?”
“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魔法,也没有诅咒,只是一种难得一见的自然现象而已。”说罢,他把鱼叉放到地上,开始四处捡拾枯树枝。火苗又升起来了。他用小刀在鱼肚上左右划开几道口子,架在火上烤。
我在他对面坐着,看他转着插在木棍上的鱼,感到不可思议。就在下午,我还坐在办公室里,为客户的招商方案头疼。我已经修改到了第五版,可对方依然不满意。我实在不明白,在这大好的阳春三月里,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而现在,我置身一片树林当中,仿佛置身世外,目睹了一场鱼从天而降的奇迹。更为离奇的是,这种现象在另外一个人眼里看来,并没什么神奇。我对眼前的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和敬意。
音箱重新打开,一首粤语歌飘进我的耳朵,是张国荣的嗓音,但我并不知道歌名。我看张国荣的电影多一些,《英雄本色》里的阿杰、《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倩女幽魂》里的宁采臣,都是我喜欢的角色。最令我倾心的要属《春光乍泄》里的何宝荣。我记得电影里他和梁朝伟饰演的黎耀辉约定好,要去看一次伊瓜苏大瀑布。
“你旅行了一年多时间,有没有去过伊瓜苏大瀑布?”我问他。
“还没来得及去。国外我只去了东南亚。”
“也许你该走得更远。”
“为什么?”
“这样才能见到更多没见过的东西啊。比鱼落更奇妙的现象。”
“那你呢?”
突然被问到,我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我好像习惯了目睹别人的精彩人生,从没想过自己也要像谁谁一样,打破平静的生活,去过另一种生活。我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做些突然的事情。卡夫卡有一篇小说讲《突然的散步》,他说一个人如果能够坚决地做出出门散步的决定,那么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个体。我想我就是这么一个会出门散步的人,就像今天下午突然跑出城市一样。但是,要让我全职旅行,我自己也会受不了。
他抬眼看看我,又把目光聚焦在烤鱼上。鱼身已经从软绵绵变得有点焦了,鱼尾翘起来,仿佛抖动的鱼被定格了一般。一股香味慢慢散溢出来,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今天的晚饭还没吃过。
“请不要误会,我没有讥讽你的意思。”他说,“我只是想给自己寻找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
“旅行的答案。”他说,“你要是愿意听的话,我可以具体讲讲关于我旅行的事儿。”我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听他娓娓道来。
“一年前我还是一名教师。我教学教了有八年了,总觉得这种生活太无聊。要知道,我们从小就是在学校里长大的,结果人快到中年了,还是在这个小地方打转。这当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可你要问我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也答不上来。好多次,我盯着网上的招聘信息,完全不知何去何从,所以一拖再拖,一年又一年,直到有一天,我觉得这种骑驴找马的做法会导致永远找不到马,就决定先把工作辞掉。
“辞掉工作的日子,我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在水下憋了好长时间,露出水面后终于得到了新鲜的空气一般。我没有急着找工作。我在家里看很多哲学方面的书,企图为自己找到人生的方向。好笑的是,常常书没看两页,自己就困得睁不开眼。这些书并没有给我重要的启示。就这样,我枯坐家中,左思右想,有两个月时间之久,仍然没有得到答案。我虽浮出了水面,但还泡在水中,无法上岸。
“也许是我见过的生活太少了?在去年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有了出门旅行看世界的冲动。资金有限,我选择去东南亚国家旅行。地球仪上,我用手简单画了个路线,从广西进入越南,再到柬埔寨,泰国,缅甸,不丹,最后回到国内。这趟旅行确实让我大开眼界。热带国家的人皮肤呈古铜色,操着尖细零碎的口音,在我身边匆匆而过。在越南,我见到一个小孩子,大约十二三岁吧,戴着斗笠,肚子前挂着一个箩筐,卖当地的祈福挂件。他甚至会用简单的中文跟我对话。我夸赞他的语言天赋,他告诉我,这里的中国游客很多,学点中文会方便很多。我买了一个,他道谢,走出几步远,又回来,说“后会油漆”,我知道那是“后会有期”,于是也跟他说了一声“后会有期”。但是,我清楚,我们是不可能再见面的。我就这样走走停停,观察人们的生活状态,开阔自己的眼界,沉淀自己的心灵。刚开始我挺开心的,直到在柬埔寨碰到了那个小和尚。”
“解释鱼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小和尚?”我开口问到。
“对。”他说。
这个时候,鱼烤好了,他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铁罐,掏出两三袋佐料,撒在鱼身上。又用刀切开一部分鱼肉,放在盖子上递给我。我的肚子已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闻到焦香的鱼肉味,口腔里便充满了唾液。咬掉一块,还稍微有点烫嘴,但着实好吃。
“我离开越南胡志明市后,坐渡轮沿着湄公河逆流而上,进入柬埔寨。在暹粒吴哥窟附近的一座寺庙里,我碰到了那个小和尚。他穿一身橘红色袈裟,斜着露出一个肩膀。我试着用英语向他询问,前一天晚上在林子里遇到的鱼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本来并不抱多大希望,但他的英语很好,也很热心,跟我详细解释了一番。他称这种现象为“fish falling”。我看他年纪轻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是东南亚地区典型的颜色。他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越南来,确切说是从中国来。他似乎对我的旅行很感兴趣,于是我们坐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聊了起来。
“我跟他讲了我辞职旅行的始末。他则跟我讲了他在寺庙的起居生活。在柬埔寨,男子一生都要出家一次。但他说自己出家不是因为习俗,而是想成为一名职业僧人。在寺庙里当和尚,谈不上多开心,但也不会觉得烦闷或者辛苦,只是有些平淡罢了。平时他吃饭、睡觉、参禅,连洗澡都是和僧友们在一起,按时熄灯睡觉,按时早起诵经。虽然身边无时无刻有很多人,但他心里面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他想养一只猫,但寺庙规定是不准个人携带宠物的。不过常有一些流浪猫、流浪狗被捡回来,成为寺庙的“公共宠物”,他一有空就会去投食。这些小生命让他感到很快乐。”
他从背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扔给我一瓶。我一喝矿泉水就肚子疼,所以就放在地上。他拧开盖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似乎刚才的烤鱼佐料放得多了,有点咸。
“我问他,在这种清规戒律的约束下,怎么放松一下呢?他说和尚的常规状态就是放松,打坐、念经,都是放松。反而紧张忙碌的时候少见。现在唯一能让他紧张起来的事可能就是每周一次的辩经大会吧。
“我问他,你家里人支持你当和尚吗?他说不支持。实际上,当初是他从家里偷走了自己的身份证,瞒着父母来到寺庙落发为僧的。受戒那天,他跪在佛祖面前,住持在一旁问他,是否想清楚要断绝尘世一切情感纠葛,是否做好一心向佛的准备?他回答是。但他心里想的却是不舍。他有一个非常疼爱他的姐姐,大他五岁,从小就护着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留着。两年前,姐姐出了车祸,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最后还是去世了。他最亲爱的人离开了,一时无法接受,于是想到了出家为僧。但他却并不想放下一切,他怎么可能舍得忘掉他那位亲爱的姐姐呢?他不能,他撒谎了。
“我问他,做了两年和尚,有什么感想?他说简简单单,日复一日,无牵无挂,时间过得很快。
“我问他,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事情吗?他仰头看看天,说有。他最害怕徒劳。他说近半年总是失眠,每次失眠的原因都一样,就是想不通他现在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一想到每天做的事情可能都是徒劳的时候,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好。他觉得他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突然想做很多事,比如像我这样去世界各地走一走。或许漂泊了大半生后,再回到寺庙里,才是更好的归宿。”
火苗已经熄灭了,只剩下烧成暗红色的树枝,在灰烬里一下一下亮着,仿佛在呼吸一样。天空比之前暗了一些,已经进入午夜了。四周的虫鸣声似乎也减弱了,整个林子透着一股寂静。
“看来有不少人都羡慕你这样的生活方式呢。”我说。
“是啊。他认为鱼落现象代表着缘分,所以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分享他的想法给我听,即便我是一个游客。听到他那么一说,我倒有点惊喜。但在后面的旅途中,我不时会想起他所害怕的事——徒劳。我联想到我自己。我和他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但从本质上来讲,却是殊途同归。出门旅行这件事,它只是我寻找人生方向的方式而已。但它真的比打坐参禅更有效吗?旅行的时间越长,我越焦虑,仿佛一场考试即将接近尾声,我还没有答完唯一的一道题。到后来,我变得跟柬埔寨的小和尚一样,害怕徒劳。我想到鱼群。那些鱼本身在河里优哉游哉,但它们却要升上天空,再落下来,最后又回到河里,不也是徒劳一场吗?而现在,其中的一条还正被我们烤熟了吃掉。”他举举手中的鱼,示意到。
“哈哈,看来确实不值得。”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