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英|一颗真正高贵的灵魂

一

程英一直是我心中珍藏的一份柔软，我并没想这样早就动笔写她。

她这样冲和的人品，非历尽悲欢之人不可识得其中珍贵。

有时我觉得她的心高气傲很像任盈盈，但是她比盈盈内敛温柔；有时又觉得她像仪琳，可仪琳绝没有她的闲定自若，若论爱之深，她绝不输仪琳，可若论坚定的风骨，仪琳同她一比，着实显得软弱了不少。

甚或，她更像程灵素一些，也可能是公孙绿萼，但她的退让从不是因自卑或封闭，程灵素之流的境界，实在比她低了不少。

程英淡淡的，可我们从来无法忽视她。总让我想起那句诗：淡极始知花更艳。

这样说吧，如果将这一众女子放在黄药师面前选，他的关门小弟子，定然只可能是程英。哪怕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及程英得他的心意。

你看黄药师晚年宁愿浪荡江湖也不愿在桃花岛享天伦，可见女儿黄蓉的性格是不太合他脾气的，可是风雨年岁之中却愿意程英相伴左右，体贴关怀，使他老来安慰。

黄药师一生传奇，悲苦愁思更多，得一知己小友杨过，得一知心小徒程英，照他自己话说：黄老邪运气不坏。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这是杨过在石阵被困，后得程英相救，之后醒来，躺在床榻上，望着四周清幽绝俗的布置，心中所感。

程英克制却决不刻板无趣，她会浅浅的和杨过玩笑：

“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这时改口怕也来不及了。”

但她又从不活泼刁钻如陆无双，也不极端无常如小龙女，大喜大悲生性激烈的我，真正喜爱她这样温润的清甜。

人生如此多的苦痛，有人竟有此等能力，令人如移时换世，解脱红尘之苦又不堕枯绝之境，实是我等沧桑之人的奢求。

我一向不敢妄自形容她。可能最好的描述便是：“纵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这是哪怕混沌乱世之中也绝不肯沉沦的自觉——我可以能力有限，我可以力不从心，但我不可以敷衍我的生活和自尊。

如普通的我们，拥有的自尊自立的理想。

到此处，只想再说一遍：她是非历尽人生悲欢不可得的珍贵。

二

可能最准确的认知是来自黄蓉。她对程英的总结只四个字：外和内刚。

黄蓉一生纵容郭芙，已经到了过分的程度，她不怕郭芙得罪任何人，哪怕再凶险，她也不以为意。只因她自恃自己智计无双功力深厚，即便单凭郭靖黄蓉的威望，也足以为郭芙化解所有仇怨麻烦。

可是在郭芙想要挑衅程英的时候，黄蓉立刻就喝止了她，不让郭芙将挑衅的言语说出口，这还是头一遭。

黄蓉一向在喝止郭芙这个事情上显得有些假惺惺，总是等郭芙把得罪人的话都说完了才叫停。可是她却不敢让郭芙得罪程英，她当时的一番心理活动很是微妙：

“黄蓉知道这个小师妹外和内刚，要是女儿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

黄蓉辨人真是没话可说，当她说“外和内刚”的时候，我立时便想起程英执着的追随相救陆无双和杨过的一段路，那番沉定和坚决，对表妹始终不忘的情义，绝非常人能比，即便是当世豪杰，也是要敬重的。

程英的刻画也淡淡的，雪中送炭的时候她特别丰满，一旦繁花似锦了，她就默默隐身了一般，但我们始终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外和内刚，是从一开始就一直跟随程英的特征。武三通在坟地逞凶逼迫她流泪，她即便怕得要命，却坚决不掉一滴眼泪；可是当武三通悲伤难抑，她却陪着他一起哭得伤心不已。

那时，她还只有九岁。

坚忍的内心已然比我们许多人，都强大太多。

你决不可逼迫她，她淡漠的反抗会令你自觉羞愧，你也不必提防她，她细腻的善良总会体谅每一个人的苦痛。

顺便提一句，坟地里武三通错认程英是阿沅的一折，为后来杨过错认程英是小龙女做了一个很深的伏笔。写的时候肯定没有刻意，但写出来的效果却十分惊艳，令人顿时觉得程英就是这样一个，能安慰重伤之人的姑娘。

东邪门下，疗伤有灵药九花玉露丸，疗心有灵药程英。

武三通是心伤，杨过何尝不是？

金庸先生的笔触，我总是这样佩服的。

若说与东邪的相像，郭襄只是皮毛，程英才是骨子里的一致：从不肯盲目牺牲，以为那是高义，是施恩与人；却也从不冷漠，以为那是绝俗。

这便是黄药师不喜欢郭靖的原因吧，他便是总拿牺牲当做施恩的人。

这是一群高傲到连受人敬仰都觉得是自己占了别人便宜的人，他们的灵魂贵重的很，绝不许有一点拖沓和浑浊，绝不愿与尘世过多沾染。

自爱而自省，人格的独立，是他们最终的执着。

三

我曾经也说过我很像杨过。可是我若是杨过，定然不会选小龙女。我写杨过的时候也说过，小龙女对杨过来说，是对曾经无人抚育的童年的不甘和难舍。

人有时候，是极难放下失去的痛苦的，然而却懵然不知，这种牢牢抱死在心里的不甘，只是在折磨自己而已，而那些令自己饱尝失去的苦痛的人，早就忘记了当时的情景。

你死死记在心里，别人又不会知道，你时时想起来，别人又不会痛苦。

以为记恨是可以不放过别人，其实只是不放过自己罢了。

杨过是如此，李莫愁更是如此。

说起失去，程英的失去一点都不比杨过少。杨过好歹和母亲相依为命到了十一岁，可是程英九岁上就已经是寄人篱下的养在姨妈姨丈家里了。

她自幼就懂得，和表妹一同出门，定要将表妹一同带回家，所以哪怕她并不想跟随武三通，也要陪着陆无双去，更遑论那方红花绿叶的保命手帕。

她说：“姨妈说给你，你拿着罢！”

我每每听到这句话，总是想起我一位少时好友来。

她也是小小年纪寄人篱下，同窗岁月之中，总是她多多的照顾我，体谅我的情绪，我竟从未见她要过什么争过什么。我后来长大，回过头来细细想这一路，总觉得自己照顾她的时候太少，觉得自己甚是不懂事，也更觉得她实在令人心疼。

后来李莫愁抓走了陆无双，当场的高手无一人敢追，武三通夫妇不敢，柯镇恶不敢，只有小小的程英追了过去，即便追不上她仍然没有放弃，直到李莫愁藏好陆无双折返回来，要杀了她，她怕得要命，但仍然问：“我表妹呢？”

外和内刚。

幸而黄药师看见了她。

我想，黄药师看中的也是程英这份外和内刚罢。孤苦幼女，仍然硬挺挺的那么有骨气，死亡也吓不走她的责任感。正直孤傲，一直是黄药师最骄傲的个性，他怎么可能不看中程英。

当时还有一个人去追了，便是杨过，郭芙还笑话他说：“小心恶女人踢死你！”

如若看见杨过的也是黄药师，他二人一同长大，自然没小龙女什么事了。可惜啊，看见杨过的是欧阳锋。

不过程英这样的人，却从来不会记住失去，只会记住幸而还有的东西。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能劝一劝李莫愁，恐怕只有程英说的话她会听罢，因为对于爱而不得这件事，程英的自我比李莫愁完善得多。

只可惜，灭门之仇横在，程英是不会怜悯李莫愁的。

四

既然说到爱而不得，其实程英是有能力与小龙女争上一争的。我常觉得，郭襄虽得了杨过更多的关爱和移情，但她是绝没有机会改变杨过心意的。可是程英不同。

杨过养伤的那些时日，程英并非着意的一举一动，已经令杨过感到倾慕，杨过不仅觉得她很像小龙女，还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能体贴他的执着和焦虑。

程英若想要改变杨过对待自己的看法，她大可以早早揭下面具，也不必在杨过要求她奏曲的时候，着意弹奏一些旁的曲子，来掩饰自己的情意。

想想赵敏当初为了争夺张无忌的心，用的各种法子，程英若想，都不用这些手段，只需润物细无声即可。

然而，程英自然绝不是这样的人。她始终觉得要人爱她，绝要自愿才行，一丝一毫因她刻意为之而使人对她留意的行为，她都认为那是强留，是损伤她骄傲的，是侮辱她人格的，更是不属于自己的。

所以她极为痛苦，却又极为平静。

这怕是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对待所爱的心吧，他们已然一无所有，便绝不会再去强求什么，因为一丝丝的强求，都是对他们已经一无所有的心，进行了再一次伤害。

自伤的苦令人得到一种升华，她能看透人间的悲愁而依然微笑的好好生活，哪怕相思蚀骨。

五

少年男女爱《神雕侠侣》，多半是把自己代入了小龙女的立场，希望有杨过这般人对自己死生追随。而少年人其实是不懂爱的，少年人的爱情只是憧憬有一个人对自己怎样痴心不改，而自己要做些什么，通常是懵然不去想的。

爱一个人，从来不愿将他置于大悲大痛，欲得不得之中，哪怕是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

关于小龙女的绝情之处，我在写杨过时也详细说过。

真正经历过情感的人，恐怕都会觉得程英之爱杨过，定比小龙女更深。

每当杨过性情激烈不能自已，旁人都没办法相劝的时候，程英三两句，总能令他安静下来，找到继续活下去的方向。

她永远都持着清醒而深情的双眼，去为杨过寻找缓解痛楚的良方。

而一般来说，导致杨过性情激烈不能自已的，通常都是小龙女。

旁的我也不说，单说为了让杨过活下去，小龙女来了个留书跳崖，杨过又发了疯，差点要掉下崖去。让他安静下来重拾生存意志的，还是程英。

谁有毒，谁有药？

可叹小郭襄是通透之人，她知道，杨过之所以深爱小龙女，是因为在他幼时孤苦之中，只有小龙女照顾他关怀他。如若令程英在他幼时照顾他，定然是比小龙女照顾得好上千倍万倍了。

林中小屋里，程英照顾杨过起居，给他缝补衣衫，这一处令杨过真真实实产生了恋母情结。

程英会说：

“似你这等人品，怎地故意穿得这般褴褛？”

这话既让杨过温暖，又毫不着意的赞美了杨过，“故意”二字，还轻轻巧巧的避过了杨过孤苦的痛处。

这等善解人意的温婉，杨过自然也是感受到的，他不得不承认，听程英说话，得程英照顾，简直是没有一处不舒服的。他从丧母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儿时还有母亲照顾时的温馨。

对杨过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适合变成爱情的一个移情。只是可惜，杨过太年少，他没有能力对比，幼时对小龙女的恋母情结和青年对程英的，实在是大不相同的。

和程英在一处，不需要费心费力，而同小龙女相处，杨过总是要在心里千丝万缕的小心翼翼。

然而杨过也是一个孤苦的孩子，他如若抛弃小龙女，便是再次经历自己被孤独抛弃在世上，所以他即便觉得程英再好，旁人再好，也是决计不肯易改初衷的。

程英也是一个孤苦的孩子，她自然也不愿杨过易改初衷。

年岁逐增，再读《神雕》，自然会将自己代入杨过、陆无双、程英、郭襄、甚至郭芙，可是小龙女却实在是很难代入之人。

因为我们终将明白，爱人和渴望被人爱，完全是两回事情。小龙女只是塑造出来被人爱的，不太适合拿来爱人。

而我们的人生，想要真的得心所愿，是实实在在要付出真爱的，哪怕我们都有一颗想要被爱的心，但我们必然要先苦苦的爱别人，才可能得到。

到这里，是要再说一遍：程英此人，是非历尽悲欢不可得的珍贵。

杨过恐怕还及不上她。

其实这世上，真正识得珍宝的，并没几个人。

这样看来，黄蓉计算人心的谋略，只是小巧，毕竟那包含对旁人的轻蔑；安慰风霜之心的真诚，才是那样难得。聪明人能算计人心，却走不进人心。

毕竟，人生路如风雪夜归途，一灯如豆暖，才好相候。

后 记 ：

知乎一个朋友给我提了一个95版电视剧里的细节：结局之时，华山之巅，杨过与众人道别，携手小龙女归去。郭襄泪水盈盈望着他们的背影，程英却转头看了一眼郭襄，眼中尽是怜惜。

这一场景我去看了，倒是令我想起另一书中的细节：

十六年后，程英陆无双跟随黄蓉找寻出走的郭襄，途中深冬，一处地气和暖的山坡上有一树断肠花开，程英想起了绝情谷里杨过解毒用的断肠草，立在树下出神。

此时黄蓉在断肠花下看了程英一眼，“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象她这些年来的香闺寂寞，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这一眼，和程英在华山巅看郭襄那一眼，是一样的心情和胸怀。她不过是觉得，小郭襄今后，定然也是自己这条路了。

怜惜郭襄，更是怜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