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老家的老故事5
一.七先生
七先生是个奇女子。按辈分讲,她是姥姥的太爷爷的第七房太太。姥姥的父亲兄弟四人,姥姥的祖父是这四兄弟的父亲(这自然是废话),七先生是姥姥祖父的母亲。她的丈夫白手起家成了大地主,一连娶了七个老婆,七先生就是第七个。这似乎是一个“大宅院女人们”的标准故事模板,但却让七先生书写成了另一个故事。
为什么叫她七先生呢?因为她原先是个账房先生,识文断字,算得一手好账。这在那个年代是很难得的。具体后来她怎么嫁给了姥姥的太爷爷,这不得而知了。但可知的是,她嫁给她的丈夫之后,家里的账还是她在管,可谓明察秋毫,但又懂得分寸,该认真的认真,该糊涂的糊涂,处理得恰到好处。而且遇到佃户有困难,都会主动帮忙,周济穷人。更有意思的是,她还教会了其他六个太太的女儿。让她们虽不一定多有文采,但也能识字算账,随便哪一个都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一个地主的七个老婆,不但不争风吃醋,还以按长幼顺序以姐妹相称,尊最有本事的七先生做意见领袖,这是很难得的。前六个太太没有儿子,生了很多个女儿,而七先生能够很好地对待她们,不藏私地教她们文化和算账的手艺,把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分润给她们,也是很难得的。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存在某种因果关系,但若放在一起看,的确是一个“中正宽和,仁者无敌”的故事了。
这是姥姥的太爷爷还在时的故事。后来那位太爷爷早早去世了,留下了许多个女儿,和七先生为他生的一个独子,也就是姥姥的爷爷。这时候家里没男人掌事,全靠七先生带着另外六位撑起了她们家,而且还做得很不错——土地照样耕种,店铺照样做生意,钱挣得不比男人在的时候少,还把一个儿子一群女儿养大成人。看起来,似乎养大孩子是比经营家产容易的,但在那个年代,能把她的儿子顺利养大才是更难做的事。
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家里挺有钱,只有一个儿子,那不是很好养活吗?恰恰相反,问题正出在“有钱”上。在那个年代,在农村,女儿出嫁之后就算别人家的人了,一般都是儿子继承家产的。如果这个儿子没了,家产也就不保了——要么被其他亲戚弄走,要么被人巧取豪夺,要么随着闺女远嫁,家产也四分五裂地分了。所以这一根独苗,反而成了很多人谋夺她家钱财的障碍,欲除之而后快。而七先生和其他六位太太也晓得事情利害,从儿子小的时候就把他养在家里,时局乱的时候甚至由七位太太扛着枪守在他的屋门口,对乡里人严防死守,唯恐有人谋害了这一根独苗。
但是还是有她们扛着枪也防备不了的——土匪。那么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原来,七先生掌权持家之后,跟黑白两道都有接触。官方该打点的打点,土匪该结交的结交,黑白两道都是朋友,是官是匪都知道她的名号,于是就不为难她:土匪来了,她把钱和粮食奉上,土匪就走,不伤她家人口,更不会伤她的儿子。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她的儿子长大了,娶了老婆,生了四个儿子,家族有了延续;再后来,七先生老了,成了家里的老祖宗,七先生的四个孙子成了四条壮汉。这时候就不怕土匪了:土匪再来抢钱,四个壮小伙子带着人,就把他们全揍跑了。
回看这段故事,感觉更像一个传统的、封建社会的大家庭传续的故事,而七先生在这个故事里扮演了领导者和决策者的角色。丈夫的过早离去让七先生半生辛劳,但或许正是他的离去,给了七先生一个显现身手的机会,成了一个令人佩服的人。很多时候,优秀的人,都是由苦难成就的。
二.姥姥看病
在母亲的描述里,姥姥和那个年代很多农村妇女一样,是一个勤劳、善良但又隐忍、胆小怕事的人。这和我所认识的她有些出去。因为我出生之后,只看到了她六十岁之后的样子——每过五天赶一次集,也是买东西也是看热闹;和旁边村子里几个老太太是朋友,赶集遇上了要一起花不少时间拉呱(方言,聊天);有很多小偏方小妙招,帮过不少邻里乡亲;养着一群鸡和一只猫,除了闺女和外甥,就拿着鸡和猫当宝贝…
这么一想,似乎二者并不冲突——一个年轻时就很勤劳的农村妇女,上了岁数仍然保持着养鸡种菜的习惯并不奇怪;一个从小善良的人,生活经验后,帮邻里乡亲出主意,热心帮忙,也是正常的;至于她无数次叮嘱我,不要下湖玩水,不要到太“荒草糊坡”的地方散步,也是和她年轻时谨小慎微的性格相符的。这些特质都和这片土地上大多数的农村妇女相同,可能只是在她身上发挥得更好罢了。但除此之外,有两点是与其他人不同的。第一点是不贪小便宜;第二点是对于疾病谨慎的态度。
不贪小便宜这一点,我弄不清是姥姥的特点,还是潍坊老家人普遍具有的特点。别人家种的东西不拿,公家的东西不搪(方言,拿),这是她一直教育我的,也是在我看来很基本的。但这一点,恰恰是我现在住的地方,这个小镇,这个县城,这里很多的居民都不具备的。但我说不清,只是这里的人不好,还是很多农村人都这样,所以就不好说。
但对于疾病的谨慎态度,在我的印象里绝对是独一份的,这也是我把这段起名“姥姥的病”的原因。据说,姥姥自年轻时就对疾病和身体健康极度慎重。用二姨嘲笑她的话说,“苍蝇踢她一脚都要进医院看看”。只是,她这样谨慎的态度,让她和姥爷都活到九十几岁高龄;二姨那么“聪明”,教给二老的“健康饮食”却间接的导致了二老去世…为尊者讳,我实在不好去说谁对谁错了。
姥姥对疾病的谨慎救了她两命。第一次是她年轻的时候,得了大脖子病,潍坊方言叫“瘿”,表现是脖子下边长了两个“肉布袋”,一吞咽食物就痛。这在当地是种很流行的病,现在来看大概是饮食缺碘导致的甲状腺肿大。得了这个之后,姥姥赶紧托人,请了当地最好的大夫做手术,把那俩“肉布袋”割掉了,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见的。因为农村人大多对手术有种莫名的恐惧,总担心“上了手术台下不来”,因而选择中药和偏方,保守治疗。但这次手术的结果证明这样做是对的:割出来一个肉瘤,还有一个骨质的瘤,这是当地的“瘿药”是治不好的。所谓“瘿药”是当地的一个偏方,药方已经遗失了,的确有几个乡亲是发病初期用“瘿药”治好了,但骨质的瘤子大概是治不了的。
第二次是七八十年代,那时候姥姥怀孕,怀的似乎是那位早夭的小舅舅。那时候黄疸型肝炎流行,孕妇特别容易犯病,而且死亡率极高。高到什么程度呢?当时村子里得病的孕妇有十几个人,就活下来两个——一个是姥姥,一个是她的一个朋友。其他人都觉得不是大事,或者心疼钱,不去看病,结果人财两空。而且最让人可惜的是,这种病并非治不好,只是她们耽误了治疗而已。证据就是,姥姥和她那个朋友去治病,结果双双治好了;她那个朋友有个妹妹,病情还没有姐姐严重,却没有去治。当时她俩去约她一起看病,她却说:“没事,自己就能好了,去花那个钱干嘛?”后来,姥姥和她姐姐治好了,她却不行了,临终时对姥姥和她姐姐哀叹:“早知道这样,当时跟着你们去医院看看多好啊。现在我这样,撇下家里两个孩子,可怎么办啊…”后来我听母亲讲起此事,每每听到这儿,都会感觉心情沉重又复杂:有同情,有感叹,有嫌弃她糊涂,有替她不值得。
但是最讽刺的是,姥姥谨慎了一辈子,最后却在姥爷癌症早期的时候被瞒住了,二姨和三姨独断做了保守治疗。而她那一代自老家学来的仁善、长远眼光和生活智慧,也慢慢地被丢掉一些了。她最讨厌的二女儿,终活成了和她相反的样子,连同她的美德和智慧,也都相反了。她的小女儿,也是我的母亲,一边鄙视埋怨着二姐,一边也轻信中药、偏方,却对县城里的正规医院和西医不屑一顾。为尊者讳,我不该说这些。但还是写下来,提醒自己,凡是成于勤勉和积累,遇事需防微杜渐,莫到败局已成再空留感叹。
三.乡里
母亲和姥姥的一致意见,这里的风气不行,村里的人人品不好。我小时候不那么觉得,因为从小在这长大,已然习惯了。但现在再来看,的确感觉有些问题的。
据说,父亲住的邻村,从老年间就是个“贼窝子”。山村很穷,村里人不思搬家,不谋财路,只能靠偷别人的粮食。地瓜成熟的时候,村子里会一群男的女的,老人小孩,连夜挑着扁担去偷人家的地瓜,在当地被称为“扁担队”。有的人防住了,就提前把粮食收获回家了;有的人防不住,就被人把一年的生计都偷光了,甚至,家里人少的家庭,看到人家“扁担队”去了,却因为扁担队人多,无可奈何。
母亲单位有一个门卫大爷,据说也是这个村的。高瘦的个子,闷啊闷的,看着好像挺老实,却也是手脚不干净。在家属院里我家的菜地上,自然生了一棵小桃树,结的果子又大又甜。第一年,母亲发现桃树结果,就等果子成熟摘了,还给每个同事分了几个。第二年,也就是去年,桃子不到成熟就没了。邻居的大妈跟母亲抱怨:“是他偷了去了,不待桃子熟就摘,哪怕是野生的桃子也不能这样啊?还男劳力呢。”母亲只好说,“毕竟是野生的桃树,谁吃都行。但哪怕熟了大家分分呢,也比不熟摘了败坏好东西强。那家伙真不要脸!”听得邻居大妈讪讪地笑——大概,她也是摘了一些的。
这位门卫大爷还做过另一件“精彩”的事。他的太太在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附近某个老太太的树林子里捡落叶,捡来烧火煮饭。这位老太太看到了,大概是自己要用,就不让他们捡。这可得罪了他。后来,某天他看到人家老太太扫好了落叶还没来得及收回家,于是伙同他的太太把人家的树叶子全扫回家,还跟同事炫耀:“他不是''能''啊?我干脆全给她偷走。”欺负了人家老太太,拿了别人的东西,竟毫无羞耻之心。
后来,这位门卫大爷的原配老婆得癌症去世了。二人感情甚笃,他也很痛苦。又续弦,娶了一个东北来的中年妇女。这位倒是知书达礼,非常厚道,也很爱他,却意外地不合他的脾气。自此他开始趁新老婆回娘家的时候,在外边包小姐,已经被邻居看到好几次了。这在他前任老婆在的时候是没有过的。可能是真的因为最爱的老婆去世而伤心堕落了,在男女感情这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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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u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28 21:4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