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与天空

又是这个日子。

去年今日，我在终日不见阳光的窄屋中蜷缩过整个白天，入夜才失魂落魄地爬起，出门，无所定踪地在街边河畔徘荡，折返时进超市买了一罐啤酒。

长江南岸的城，三月末春意早盛，夜晚虽然略有降温，却也挡不住人心复苏的热情，满街满巷，华灯辉煌，短袖轻衫，携亲带侣，言笑晏晏。

我躲进一个灯光暗淡的小园，蹲在树坛的矮墙上，呲一声打开拉环，举过头前，茫茫漆夜，一轮明月刚好落在两支杈影之间，清辉如水，冷得令人伏低，表过敬意，就挨到唇边。

我实在不算善饮，一罐低度的啤酒，才一口下去，就觉得满喉满胃地难受起来，两侧的太阳穴也鼓胀着开始蔓延出粉红色，尽是苦涩。仍然强饮了几口，拎着罐子埋头垂手，两颗眼泪滴在地砖。夜影模糊，瞧也瞧不见。

海子啊，三十年了。

三十一年了。

二十五岁，我终于活到了他离开的年纪。可这句话说出来，却这样令人惭愧。往日之悲，多是悼一个所钟爱的早逝诗人，而今而后，都多了一份年华虚度一事无成的低落。我连自诩诗人、将自己的孤独痛苦与他比拟的资格都不再拥有。

昨晚我如常独自漫过长街，疫情缓解之下，人们放肆地弥补昔日亏欠的热闹，而我却越发低沉，终于又买了一罐酒，环顾、却连一个可供栖身独饮的昏暗角落也没有，我只好当街边行边喝尽，侧目纷纷。这酒便宜，真是难喝，苦而无味，但是喝完也让我有了昏沉。——大概今夜终于容易入睡吧！

可也没有。我不时惊醒，或者侧躺盯着屏幕，山西、江苏、山东，一个个我心怀之地纷纷跳出天气预警，寒潮、降温、大雾、暴雨，似乎整片中国在此夜都没有一片安稳的睡眠。恍恍惚惚间，我看到一列陈旧的列车惊破夜幕，穿风过雨而来，冲散我惊愕的灵魂，不知道那是我常年乘坐的孤列，还是卅余年前撞破他的那只。

海子。海子。

数年之前，我见识幼稚，也是此夜，拉着一位初相逢的老师痛苦地询问，如何平衡现实与梦想间巨大的失衡，如何遏制自己危险的冲动，如何纪念又如何不去效仿海子……那时我的身影就已沉重不堪，曳过整个校园的暗夜，一言不发。

后来才肯把心放下一点来，认真地去读书、读诗，以为那里会有救赎，海子也终于从一个“死”的符号渐渐充实。他诗中的意象总有阳光、麦、火、乃至土地，似乎一片金黄，可是越是那样被希望与美好填满的诗句，我读来就越看到他藏身于后的孤独。

只有孤独至深的诗人，才会那样纯粹地渴望理想的美好。也只有对这两者之间的扞格认识得如此清晰的诗人，才会那样痛苦地高傲和低垂。只有处于深渊的人，才能仰望巅峰峻美，只有意识到自己难以逾越深渊的人，才会体会其痛。

有人问过我，海子除了传奇的死，还有什么？

还有——我想，三十年后他的孤独仍然直击我的心，一百年后仍然会有人像我一样在冰湖之畔、树影之下吟诵他的诗歌，一千年后他仍然算是中国现代抒情诗的一位帝皇。

海子原名查海生。

我未曾仔细追索过他笔名的含义，只是印象中隐约在某处见过高原大湖似被称作海子，联想他留下许多诗篇的青海湖，冥冥之中。可我没去过青海湖，我也一直没有真正理解“海”。直到我亲眼见到大海。

那是冬天的海，暗灰色的波在远处平坦如天镜，在近处却一层一层打破弧形的沙岸，它的跃动如同深眠者的呼吸，平缓而不曾停歇，它的庞大又收容了所有的静谧与安稳，在目所难及的极深处，小心翼翼地触碰这个世界最柔软的心舌。一泓晚照在密云中红艳，伴着夜色的沉落，亮起岸边酒店光彩的灯。

在直觉里，这凛冽不是海子的海，可我却记起了海子的诗，转过头笑着对身边的🐰背诵：我在海边为什么却想到了你 / 不幸而美丽的人 我的命运 / 想起你 我在岩石上凿出窗户 / 眺望光明的七星 / 眺望北方和北方的七位女儿 / 在七月的大海上闪烁流火……不是七月是一月，不是孤独是开心，身在北方、北方不需要眺望，而我在海边想起的人，正与我站在海边。

可是一别之后，我才知道那大海意味着深深的孤独与懊悔，海子似乎从不曾弃我远去，包括他矛盾的人生、孤独的辗转、痛苦的命运。

海子书写着孤独，也书写着希望，在我看来，这正是他对死与生的一对隐喻，或者称交战。它们于一个精神纯粹、敏感、倔强的诗人身上重叠、反复、交织，才会驱他写下那样的诗句。孤独总是胜者，但希望也时常占据上风，只不过在那一刻，累积的痛苦终结了竞争，他做出了停止的选择。这种隐喻的战争在所有人类身上，一代又一代地持续，这也是他的诗歌会成为不朽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不愿称海子是一个死者，在大地上死而重生也是他诗中神秘的主题，所以他才会在最后的诗篇中说：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三十一个春天，海子不断复活，海子早已复活，一个诗的海子、许多海子的诗，光焰永生。他的孤独同情着如我的孤独，他的希望也支撑着如我的希望。他的躯体俯卧于他生、他死、他活的大地，而他的目光仍然望着天空，被那块儿孤独的石头坐满的天空，也是那个有太阳和安慰的天空。

……

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

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

天空一无所有

为何给我安慰

……

给我存在的意义与安慰，在 最高的天空里。

2020.3.26

海子卅一周年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