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浪漫主义
茨威格在《逃向苍天》中为列夫·托尔斯泰未完的自传体剧作《光在黑暗中发亮》补上了结尾,或者说,是托尔斯泰自己补上了结尾,茨威格只是将它写了出来。在第一幕,两个来找托尔斯泰的大学生代替着所有的革命青年问出了那个问题:“您为什么不跟我们站在一起?”
从前的从前,在学生们还没有出世的时候,托尔斯泰比他们更激进。他为被损害和剥削的人呐喊,要求推倒社会制度重来,他的名字就是革命的名字;但当革命的火焰真正燃起,他却一步一步与这二字疏离,疏离到学生代表们急不可耐地站在他面前,困惑而愤怒地质问,您为什么不跟我们站在一起——“您要求民众宽容、忍让,劝他们期待这个千年王国的恩赐,这实际上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不!列夫·托尔斯泰,您用爱的名义去感召那些飞扬跋扈的家伙,纵然您有天使般的口才,也是徒劳!”
托尔斯泰的答案耐人寻味:“一旦你们掌握了武器,你们也会很快建立新的专制主义。你们不是破坏专制,而是使它永存下去。”他急不可耐,怒气冲冲“为一种信念去受苦受难要比为一种信念去进行残杀好一百倍!”
有他这样的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之前和老师聊起普希金,老师说,俄国人性格容易极端,普希金假如活到十月革命那个时候,他未必能接受新一代的革命。《上尉的女儿》里就暴露普希金对暴力革命的恐惧。列夫·托尔斯泰无疑是恐惧着的。他不愿意与青年们站在一起,他说,他从未赞同暴力,从未有过。这样恐惧并不是因为软弱,而是因为善良,因为一颗金子般的心,这颗心不允许看到别人因为自己去受死或受伤。托尔斯泰的软弱不是因为不爱人,而是因为太爱人——“你们要爱你们的敌人”(《圣经》),而在爱的人要把所爱者的命运扛在肩头。
这是一个理由,老师说,“俄国的良心”高尔基也有这样的观念。高尔基和列宁曾经激烈地争辩过一个问题,即阶级斗争中该不该表现出“不必要的残酷”。但结局如何呢?问题悬而未决之时,1918年8月30日,列宁遭遇社会革命党徒刺杀受了重伤。
他的“仁慈怜悯之心”遭到了列宁的批评,尽管批评的时候列宁是把自己也包括在内的。列宁遇刺后,苏俄政府加强对反革命势力的严厉镇压。如果照雨果的说法,就是“绝对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的人道主义”,你们口口声声喊着要尊重人、保护人们不受剥削,却首先就把矛头指向和你们一样的人么?但是结果也很明显,如果按照这样抽象的“人道主义”,革命的将士就一定会吃苦头——毕竟用爱与善良去感化社会中的人是只有文学家才干得出的事。
这是人类文明发展中一个避无可避的悖论。箭在弦上,当选择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时,我总会感受到自己的软弱,浪漫主义者为我的软弱提供了栖息地,这大概是我喜爱浪漫主义的原因。浪漫主义本身是浪漫的,因为它大多时候美好得夸张,甚至不符常理。在那里,一切惨烈的现实都能够变得好起来,社会的机器加诸人身上的伤害好像都能被抚平。跨越千年始终煜煜发光的美德和人性是存在的,甚至还提供了一个美妙的假设:以前存在,现在存在,以后也一定存在。
但是,浪漫主义的浪漫背后却是它的绝望。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最好的结果,但一切都不会发生:托尔斯泰开口说话,“哪怕只有一个人是因为我的过错而死去,我都没法对得起我的良知”,但我们知道不会有幡然醒悟而自杀的警长,不会有突然化为尘土的骷髅,选择不可能不出错,人不可能凭借着人性去改变整个历史,因为人性从来不脱离于历史。
列宁重伤后,高尔基到医院看望他。列宁对他说:“看看,看看,我们的争论终于有了结论,我们身上都还残留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软弱的子弹”。软弱的人,曲折的人,痛苦的人,下定决心做出选择,承担后果哪怕是罪责,然后再被历史原谅,就像作家原谅自己孩童时期写出的诗歌——这大概就是历史最不浪漫、却也是最浪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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