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深处
她眼睛里有大海,所以哭的时候咸份太高会弄疼自己,别人说她作,只有他察觉。他是暖男,拥抱一下,温度炙烤身体,她奶馒头一样的脸上会结起盐花。他把盐拿去炒菜。有时候掉出来海带、贝壳、牡蛎、一尾小鱼。两人就地取材,朋友来吃饭,盒马上生鲜不够了,他们就关进小房间,让朋友在客厅看电视。隔着薄薄的脆弱门板,身体贴在一起,他咬她,挠她痒处,笑出眼泪。
朋友说,今次的珍珠虾真新鲜。
“我以后赚不到钱怎么办?”,他有时候问他的玻璃女孩。大部分时候,在上海这个城市,他学历体面、一表人才、头脑灵光,是普普通通的那种精英分子。但他也是个喜欢凌晨看海的男孩,他对未来总有一种脆弱的担忧,脸上有孩童的轮廓,仿佛所有见到的东西,都隔着海水光的折射,你以为距离确凿,在那里,触摸上去,却只有空而流淌过手指的海水。
“那我们就开海鲜档。”,她笑,贝齿上轻微有波纹,咬过他耳垂,留下过海水冲刷万年的小洞。她经常跑珠海,海鲜一条街专宰游客,不会讲粤语就被宰得钱包上豁出腮,亏到出血。“那样,生五六个小孩都够他们念到国际学校。而且,还是可持续发展喏。”
越伤心,越到海深处,有一次吵到要分手,他在她眼睛要掉出皱鳃鲨的时候及时喊停。
开海鲜档如果要货色齐全,她一定会过得不快乐。
“不要啦。我不要你哭。”,他讲。
茄红色的玻璃瓶里装的是2017年11月32日吵架,他要搬回广州时,她哭出来的水母。绿色的、斑马纹的、紫罗兰色的水母。“我的眼泪都跟着pantone流行走诶。”,那一年流行的是英式摇滚的华丽复古。水母被养起来,他们每晚睡前看一会。
“你知道水母会怎么去世吗?”
“不太知道。”
“他们会慢慢变透明。直到你再也找不到。”
其实是异地恋,他有不得不要回去广州的理由。但她是大海,难以挪动。在上海这个大城市,什么都不稀奇,但他还是嘱咐她不要对着外人哭,未必确定别人见到她眼里掉出珍珠和章鱼有什么揣测。她是爱他的,他也是。她对他可以放心的哭。这样的人不多。其实他也陪她去看过医生,这种病不在医保范围。医生检测,翻开她眼皮,拿手电筒照,有一条海底隧道,医生说:“海水样本来自大洋洲。”
她只在去探望姑妈时,去过大洋洲。很远的地方,都是中国人。没什么特别,却又不明白自己和这个地方有什么连接。他只知道她是古怪而特别的女孩,情绪潮起潮落,为了去广州还是留在上海的事情,两人担忧过很多次,沙地渐渐被丰沛的海水冲刷出坚硬的阴影。
她是海水,如此浩瀚,摘取任何一个局部,都不够。掉落进去,诗和气压都会把他逼上来。他怕他束缚住一片海洋,也怕打开那个眼泪的塞子,自己也要被吞没了。
后来他还是决定要回广州了。她知道了这个决定,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在客厅哭出来泥沙、海狗企鹅乌贼鱿鱼蓝鲸虎鲸蓝环章鱼座头鲸抹香鲸海豚海牛海象海狮海狗海参僧帽水母海蛞蝓雀尾螳螂虾小丑鱼。晚上他们一起看水母,回头时,她已经消失了。
水母罐子的茄红色也褪去。世界变成再正常辩证不过的颜色和锐角。
爸妈安排的妻子,是妈妈银行经理介绍的体面人家小姑娘,会煲汤、生小孩,在上下九和他安定住着,一年计划一次旅行,新马泰就得。有一天,妻子说,她要买海蓝之谜。一直对女人化妆品兴趣缺缺的他跑去商场专门买。妻子晚上涂在脸上,她其实也美丽,广式清纯、没什么脑子,今年计划多吃叶酸,给他生一个bb。睡前,他如此端详着她,摸着上了霜的脸,关灯,试试看吻她的脸颊。
他还是哭了。想到她的背影。一摸脸颊,脸上也有一条小鱼。
向往海洋吗?她本身,也无处不在这世上。
海洋深处,本就到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