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
1 Prelude。
从二十岁的那年生日,我就有了在生日写些什么的习惯。也许是因为,是在二十岁那年,我(开始)意识到,我想要写些东西。也许是一种冲动,也许是一种欲望,也许是一种症状。无法言表。二十一岁那年,我也写了些什么。我记得我坐在学校书店二楼的矮椅,隔着玻璃。玻璃上印着白字,我用视线穿过白字的痕迹去捕捉窗外的人影绰绰。那时候,我开始想很多事情,也开始有了很多愿望。二十一岁,属于梦幻的年龄,也是梦幻开始消亡的年龄。这没有什么理由,只是现实开始逐渐入侵。有的人在二十一岁被入侵,有的人在十五岁被入侵,有的人一直做梦梦到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或者一辈子都不舍掉属于梦的疆土。我希望我是最后那种人,希望永远困在梦里。
我一直不喜欢现实。但我也算不上理想主义,因为我没什么理想。况且一谈起理想,就又会不可避免的引入某种现实。所谓现实,无非就是要去考虑生活,考虑工作,考虑未来,等等。我一直不想考虑这些,觉得无聊,于是我就不去考虑。所以可以说,在过去的很久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向现实反抗,以一种幼稚的方式。可是,现在的我走到了一个岔路。我马上二十二岁了,马上也要大学毕业。用句通俗的话讲,要成一个大人了。也就是说,但我不断的像孩子一样反对现实,这个叫做现实的王八蛋却又变本加厉,逼着我去成为一个我不是的东西。一个孩子面对这种情况又能怎样呢。慌张,愤怒,紧张,焦虑。恐惧。
一月的时候,我不小心走进了一台错误的电梯,当我意识到时,它已经到了三十层高。电梯的环形落地窗外面,是雨夜里的温哥华。车鸣,光影中的建筑和建筑的光影。风吹不到我,但我听得到风声。声音里,城市显得有些短暂(或者脆弱)。我从未恐高过,可是那天晚上,我感到眩晕。似乎就像记忆里的一部科幻电影,宇航员说:这层钛合金板外面就是无尽的黑暗,这难道不令人畏惧吗?此时,镜头切换,拉出远景,拍起外面的宇宙。畏惧什么呢?电影问道。或许是宇航员意识到他不该在那里,就像电梯里的我,就像临近二十二的我,这一切都是个错误。
这是错误。二十二岁是个错误。每次当我想起我第二十二个生日将要来到时,我就会想起这个错误的事实。就好像一辆冲向悬崖的汽车。你知道自己之后没有什么出路,然而却要漠视来自未来的寂静,仍像前二十一年一样匆忙依旧,这是纯粹的末路。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末路,我很早就知道,我会在二十二岁的那一天写一篇什么。一篇重要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写,写完了我又能不能读懂自己写的东西。但是一定要写。因为当过去了这个节点,该来到的错误就将彻底来到,一切再也无法避免。(虽然它一直无可避免。)
2 开始。
那天我刚刚读完情人。第四遍或是第五遍。可有一次我告诉别人,我看过十次了,那也许这次就该是第十一次。事实是,我记不清了。我看杜拉斯一次次地讲诉死亡,讲诉噩梦。她总是用回忆的形式去写,而回忆总是断断续续,所以故事也是断断续续。我曾经很笃信,故事的乱序是杜拉斯的安排,一种别有用心的排列,或者欺骗,制造氛围,令人不想说话的情绪与爱情。直到这次再看到,我才明白,这里面没有什么是有心的,只有自由和疯狂。只有自由的疯狂才能制造那种绝对的残忍。我曾在书的末尾写道,love is socially tolerated evil; affection is ephemeral delirium; romance is total anarchism. (爱情是社会暂允的罪恶,沾染是幻影式的谵妄,浪漫是绝对的暴乱)。写得不好,像是在一句烂大街的什么名言(可是还没有烂大街)。但因为是签字笔写的,这句话已经擦不掉了。我放下了书,发了一会呆之后。应该是时候了。
日历说,此时是三月四日的夜晚。我从三月四日开始写起这篇属于十一天之后的文章。写着写着,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写我在写的东西。于是一次次,我写下什么,又删掉什么,然后再写下什么。其实这并不是我最近才有的症状。过去我也这样,只是后来愈发严厉了。这让我很难写完什么完整的东西。于是现在,不论写下了什么,都是片段,只言碎语。甚至读一些东西时也是这样。一开始,我为此总是感到焦虑。到了现在也能接受了。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是该被写完的,也没有什么是该被读完的。
所以我说,写吧。不论最后写出来的是什么,也不论有没有人能看得懂。就这样,我开始继续漫无目的地写着了。
3 匆忙。
匆忙。过去的一年里,我一直匆忙。不知道在匆忙些什么,其实没有什么可以匆忙的。但我仍然在匆忙。不同的事情开始与结束。不同的人出现又离去。即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还是感觉匆忙。但这种匆忙无法言说。就像匆忙这个词也远无法捕捉这种状态一样。它比焦虑更阴柔,更安静,更像是一种情绪,总是潜藏在什么地方,像一个侦探或是刺客。诗一样的匆忙。我很想把它讲述出来,也许写出来就会好,可是我写不出来。我在杜拉斯的小说里看到过它,我在波拉尼奥的小说里也看到过它。但是看不清。
4 做什么?
我从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以前的时候,我曾经尝试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可问题就在于,当我好似清醒地写下来时,句子就已经成了谎言(或者像我之前说的:一种错误)。可即使这是一种谎言,那也是我想说的谎言,从某种程度上,它也代表着一种真诚。而远比谎言可怕的,是一种纯洁的真诚。这种真诚是盲目的。如果一个人想要和自己真的真诚,那么就只能当一个哑巴。记得最近我跟谁说,面对创伤需要创造一种语言。这样来看,最折磨的事情,就应该是无话可说的折磨。想说却说不出来,这种情况我经常遇到。而或许说不出话,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种症状。(第二孤独的是有话却没有人陪你说。)
我也不知道每天自己都在做什么,可是人为什么总是要做什么事情呢。那天站在窗子前,看了一个小时的挖掘机挖土。回想过来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这个行为有些诗意(波拉尼奥说:我相信无意义的举动),于是想要写下来。可是当我坐在桌子前的时候,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好。想了一会,只好忘掉。
5 放逐。
写东西是一件我会做的事,可是我的生活总是在写与不写之间晃荡。走在路上时,我会在想象里写东西。吃饭时,我会在想象里写东西。和人说话时,我也会在想象里写东西。可是真正坐下来的时候,我却不会写了。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和屁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一坐下去,屁股感到压力,脑袋也不工作了。所以没办法,实在想写什么的时候,我就把自己放逐出去,在大街上散走,像逃狱的野鸡。下雨了,我就在屋子里踱步,像不会下蛋的鸵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但比这更麻烦的事情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6 遗忘。
一部智利电影里说:如果一个人记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那么他还有记忆,而当他忘记了自己的忘记,那,是真正的遗忘。这就是我现在的困境,一种对于未来的彻底遗忘。
7 怪异。
我是个怪异的人,这并不是因为我本身有什么很怪异的地方,而只是因为我喜欢相信自己是个怪异的人。但这种癖好或许已经足够怪异了。事实上,我有很多怪异的癖好。我说过我喜欢看挖掘机挖土。喜欢想一些怪异的事情。喜欢假装一些嫉妒无聊的事情想的很有诗意(他说:为了杀死时间!)。和人说话的时候,我喜欢看着人的眼睛,尝试记住她或他瞳孔的颜色。伪装成一种类似现象学的研究。看得久了,失去景深的周遭就开始不厌其烦的告诉你,那个被你叫做现实的东西有多么错误。我喜欢迷惑自己,把自己引入想不开的死结。我喜欢把自己形容成受害者,然后从这种表演中取乐(是否有些类似法西斯?)。我喜欢把很多人称为法西斯,凡是我不喜欢的人,在我心里都是法西斯(但这是否又表明我对法西斯有强烈的欲望?)。我喜欢贬损自己,比如一边说讨厌法西斯,一边又把自己说成了法西斯。我喜欢矛盾,我喜欢自己是一个矛盾的人,我更喜欢这种矛盾永远不得消解(当然也喜欢能被消解的矛盾)。我喜欢反对现实,有一天我在本子上写了四个大字:反对现实!我喜欢重复我说过的话,并且喜欢认为那句重复和被重复的话不是一句话。我喜欢想象自己是一个自由的人,是一个会把自己一个人落在大街上游走放荡、漫无目的人,我还喜欢这句话仅仅停留在想象之中(当然有时候也喜欢自己真的成了这样一个人。)。我喜欢用括号,喜欢在括号里说我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我喜欢喜欢这个词,我尤其喜欢在使用喜欢这个词时内心里随之而生的不安与恐惧(Che Vuoi!?)。我喜欢挨饿,喜欢那种从白天到晚上什么也不吃并在深夜里双眼昏花的感觉。我喜欢写那种很长很长并且使用各种连接词语导致一个句子永远没有终点与中断和让人看起来头脑发晕还觉得有些毫无逻辑的句子(Traditional French/German Recipe)。我喜欢在夜里去看宿舍窗外远山里藏着的滑雪场,在阴天时,滑雪场的光从黑暗中析出,像不会消失的闪电,照出黑夜,也照出融在黑夜里的乌云。我喜欢共产主义,我喜欢共产主义这个理想,一个浪漫却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如果说资本主义的本质是一场交易,那么共产主义的本质是一场恋爱。我喜欢北京,夏天的北京,一座到处都是错误,都是幻觉的城市。我喜欢把完全不浪漫甚至有些恶俗的东西说成是浪漫的东西。我喜欢写,我喜欢不写。我喜欢说,我喜欢说到自己无话可说,我喜欢说到自己无话可说时开始喜欢沉默。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一些事情,一个人,一些人,一个人和喜欢的一个人或者一些人做一些喜欢的事情。我喜欢没有人能够看到我写下的这一切。
8 沉默。
我还有许多想写。比如迷恋,比如疯狂,比如被困住,等等。可是却又总觉得,该说的已经说过了,想说的却又说不出来。
也许,我该学会沉默了。
9 安稳。
这一年,我明白了,一切安稳的都会被意外击败。
而击败也会被击败。
命运的不倒翁。
10 怒吼。
在过去的两个月里,窗外的工地一直在干活。挖掘机一直在低声的怒吼(那种汽油燃烧的声音)。我在一些诗里也经常写这些东西,写的我也有些烦。窗子,阴天,挖掘机,被挖掘机挖掘的土地。每次我写,总是会把挖掘机形容成,被抛弃的。这是因为我只在晚上写,而晚上工人就下班了。这里的路灯是白色的,有时候下雨,土地变成泥地,挖掘机就被落在那里,铁铲锤在地上。所以,除了“被抛弃的”,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词了。有人说,你是什么,就会看到什么,说或者写什么。但还有人说相反的话:是你写的和感受到的在定义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对的,可能都不对。但也可能都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面镜子。我有时候确实感觉像面镜子,可是这显然是错误的。原因很简单,我照过镜子,而镜子里不是一面镜子。可是谁知道镜子自己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呢?
我的咖啡机也会那种低声的怒吼,应该不是跟挖掘机学的(我先买的咖啡机,后来外面才开始施工)。可是它一这样,我就不敢在夜里喝咖啡。这也是好事,省去了我许多的不眠夜。可我还是经常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开始想事情。画面和故事。我从小就这样。小时候我会天天想,各种超能力人,打击恶势力。那会我有一堆小人玩具,各种玩偶。有个机器人我很喜欢,所以在我的睡前白日(黑日)梦里,他就会是主角,最厉害的人。但是最厉害的人必须得是最强的:他一出现,坏人就全被打死了。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没得可梦了。所以,那个最强的人从来都不会出现,被永远的延迟了,différance。后来大了一点,我就开始增加起一些情节。按小说家的说法:让人物更加丰满。比如那个主角,一开始失去了能力,然后慢慢夺回能力,最后打败了所有的坏人。但是每次没等到结尾,我就睡着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会写结尾。我写的东西永远困在无法完结的缺憾之中。
11 不该。
卡萨布兰卡。我突然想到了卡萨布兰卡这个词。
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写什么了。
也许我从不该开始写起这篇东西。
12 开始。
我不懂结尾,就像我不懂该如何开始一件事情一样。那天我看了Sylvia Plath的日记,我也想写起了日记,于是我买了个日记本。第一天的夜里,我坐在日记本面前,看着空荡荡的白纸发呆了不知道多久。最后,我坦然地写下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始写这本日记。用这种不算开始的方式,我开始了一件事情。可是说真的,到底什么是开始?日子总是从睁开眼睛的那刻开始,可我却未曾想过要睁开眼睛,为什么睁开,也不记得睁开眼睛前最后的那个瞬间。也许是我潜意识里的什么人在某个时刻说,该停止做梦了,而我只是安静的允许了他。记得小学的时候,我目睹过一个老奶奶跳楼。这件事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时不时就会想起来。后来我尝试写一个小说,其中有一段,一个中年女人从一座入云的白塔中,看着月亮,纵身跃下。我朋友说:真美。可是我总也写不完这个故事,总是卡在那里。原因或许是,我记忆里十几年前的那个年迈女人是在夜里跳的,白天我只看到她的身体。我不知道那天,她跳下去的时候,月光洒在哪里,她是否有所恐惧,还是固执一念,她想了些什么。说法很多,有人说,是她的老伴植物人,她受不了有他的负担,还有人说,是她老伴卧床不起多年后离去了,她受不了没有他的负担,还有人说,是她的子女不常回家,不孝顺,她受不了一个人在家里孤独的负担。没有答案,到今天也是个没人去解的谜。然而每次到我想重构那个场景时,我只能看到一个年迈的女人,站在窗边,风吹过她稀疏的头发。或许在那一刻,也有一个声音对她低语,该停止做梦了,而她也安静地应允了。
关于开始。好像,在我的生活里,所有的事情都在不断的开始,也好像,所有的事情从没开始过。往往总是在回忆的时候,随机挑出一个截点,我说:开始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未来总是发生在过去之前,生活也就成了一个不断追寻记忆的过程,而回忆则变成了一种失忆。夏天的时候,我拼了命的想去写一本小说,关于一个失忆的人追寻记忆,直到最后他发现自己从没有失过忆,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意识到这一点,他就再次失去了记忆。写着写着,我发现写不完,好像真的被困在了那部小说里面,直到我把它删掉的时候。可有时候,我也想回到过去,回到某种开始,或者某种开始之前。比如,回到大学开始之前,回到成人之前,回到孤身一人之前。我总是幻想(like always),以现在的样子,去过过去的生活,做不同的决定。从高中的时候就开始看些书,写些东西,去为现在已经为时已晚的一些事情做准备,去重新认识一些人,完成一些事情。可有时候再想想,还是算了。并不是因为不切实际,而是因为这种设想有些太过实际了。有一句很流行,很滥的话,叫,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不知道这是谁说的,反正成长在一个马列的社会主义国家,从小我就不信鬼神,也自然不会相信安排这一说。但我相信错误。有些事是错的,必然是错的。
13 夜晚。
我发现我自己越来越喜欢夜晚,我喜欢写夜晚,也喜欢在夜晚写东西,虽然经常因为困倦,什么也写不出来。一天夜里,我慌张的吃掉一板巧克力,只是为了一种叫做快乐的情绪。我想在这种情绪里写些什么。
那天,我什么也没写出来。
可即使这样我也仍然喜欢夜晚。
我喜欢夜晚的道理很简单,一切都潜伏在黑暗里,看得见,却看不清。但就是因为这种模糊,所以才更真实。清晰的东西总会骗人,就好像白天你总以为天空是蓝色的,可是天空却从来不是蓝色的。
(在最后一抹淡化的斜阳落入长夜时,我被黑暗捕捉了。)
14 自己。
我与我自己的关系,总是一种图像的形式。
我总是潜伏在自己的背影里。
这一年里,我给自己想过无数种(可能的)身份,起过很多不同的名字。可是,一次次,这些被构建的什么又都被自己解构。
好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我。
15 关于深刻。
我讨厌严肃,也讨厌深刻。这是最近新染的毛病,也可能不是,可能我以前就不喜欢深刻。我想我从不是一个深刻的人。可是,我曾经假装过深刻,在那段时间里,我总是去想我以为深刻的事情:生,死,爱,与意义。那时我刚接触到了存在主义,我说,一切都要这样,要去找一种什么本质,一种什么永恒的东西,去面对现实,去接受痛苦。我念叨着,啊,虚无,啊,意义,啊,人生,像只突然觉醒的蛤蟆或乌鸦(啊,啊,啊……)。那时,我充满热情地去想这些事,去和别人讲这些事,去和别人说,你们如何被生活所欺骗了,你们又如何被世界所欺骗了。那时我无比确定,以后我要去搞清这些事情,搞一辈子。可是后来,等那段热情殆尽,冷淡了,隔着冷漠的距离,我再回头去看那段其实就发生不久前的时间,我突然感到羞耻,感到愚蠢。最终,感到恐惧,恐惧于一个过去我如此热忱追求的事情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惨淡无味。也许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除讨厌深刻与严肃,我也害怕深刻与严肃。因为在深刻与严肃中,总不免有一种执念。我害怕我正在执念的东西可能到最后毫无意义。因为盲目而盲目,因为谵妄而谵妄。所以说到底,我是害怕我自己,一个习惯于不切实际的自己。从小就这样。一首歌我会一直听到吐,一件事我会一直做到困倦,一个人我会一直缠到绝望。像我说的,不停地开始,不停地结束,不停地再开始,然后不停地再结束。波拉尼奥写:“你深爱的人有一天会对你说不再爱你了,而你却无法理解。”就像,你深爱的事有一天会在你面前变成一团冷漠的空气,而你却理解了现实。恐惧自己,恐惧现实。这就是我为什么说,我热爱幻想,因为幻想是一种逃避,逃避现实(空洞)的深刻。有一天,走在路上,雨淋湿了我的外套,看着鞋上的泥土,我突然明白了Psychoanalysis所谓Fantasy的真正意义,一种执念,一种只属于幻想的执念,一种在幻想中,永远也不会死掉的执念。永远自欺欺人,永远保持肤浅,永远追求幻觉,追求梦境,永远只做最错的事。
(我的本子上依然留着那四个字的宣言:反抗现实。)
16 迷离。
一天,我走在路上,想起了谁,突然就忘记了怎么下台阶。
17 在意。
写着写着,我发现自己又开始严肃了起来。这种故作深刻很招人讨厌。说到底,或许还是因为我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了,所谓太过在意。但总是会在意一些事情,一些人。可是,过了一阵子,曾经在意的东西,又会觉得没有必要再去在意。我似乎也总是在在意与无意的两极之间往复不停。其实写东西的时候,我就发觉过这种现象。当我很想写的时候,大多什么也写不出来,因为我怕写不好(在意)。可往往,当我想累了,不想写了,不想说了,出门走走,或者看看窗外(的挖掘机),再或者躺在床上被回忆垄断时,就会出现无数想说想写的话。不知道一个不写诗的人算不算诗人。我觉得算吧。其实说真的,写不写,真的并不重要。
看书的时候也是,或许越来越是了。认真读的时候,什么也读不完。半梦半醒时,却又看得进去了。有个很贫的捷克人说,有的书是白天的书,有的书是夜晚的书。很不幸,对于我来讲,阅读总是黄昏。
其实在意与失意,说到底,是two sides of the same thing。同一个东西的正反面。而这种东西没有厚度,非此即彼。彼此之间的过渡的仅仅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往往当很执着于一件事的时候,我就会无意识地开始问自己:读它干嘛?写它干嘛?为什么这件事?为什么那件事?为什么这个人?又为什么那个人?而问完了,发现没有答案时,那种执着也灰飞烟灭了。或许,当我决定问起为什么的那个时候,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经不再在意了。原因很简单,当你真正在意一件事或者一个人的时候,你从不会问自己为什么会在意,因为你其实也知道这种问题没有答案,也没有必要有答案。这就好像你从来闭口不言,却仍旧至死不渝地相信月亮就挂在天上。
可是我现在总是缺少这种至死不渝。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虽然在意的人还是有的(还好),但你仍然可以说,我开始变得冷漠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哭过了,伤心的哭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连气哭都没有。为了改变(测试)这个现状,我去找了好像很感人的小说去读,电影去看。看的时候,我尝试说服自己被感动,几度甚至真的把自己引诱到了哭与不哭的边缘。但在最后,总以失败告终。或许这并不是件坏事,我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是后来有一天,十二月的时候。那天期末考试,考奥古斯汀,Confessio。考到了六点,交了卷,出了门,打开手机。手机上来了一条消息,上面说:你姥爷今天走了。我看完,沉默了一阵子。我以为我会很伤心,我以为这就是那个时刻。即便我和我姥爷从没有过太融洽的关系,即便他一直是一个容易被家人憎恨的人,但我心里还是知道,不论怎么说,他也是我姥爷。所以,那一天夜里,我坐在房间里安静等待自己哭出声来。可是,并没有。等到了十二点,我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去超市,下着大雨。路上,有一个姑娘一边走,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嚎啕大哭。后来回了家,我写了首诗(如果那也能叫诗的话),诗的开头说:
光天化日
她竟敢泣不成声
实在
令人羡慕
……
18 早晨。
一边听歌
一边疯狂地走路。 ·
这是诗吗? ·
关上窗
冷风还是吹得进来
丢掉了笔
让人感觉dubious ·
没有影子
是一种残疾
(不能在夜间行走) ·
老师说
记住
这是段动荡的时光 ·
亲爱的人
让我给你表演一场
郁郁寡欢 ·
结束的时候
你会相信
消失与偶然
20 下雪。
窗外下了雪,但是落在地上却不见踪影。有一天我如此写道。这个场景有些像我写东西时的样子,总是在不该写的时候起笔,而放下笔时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写。但是看不见的雪还是会下,读不懂的字还是会被写。有些漫无目的,确实是这样。可我确实写了什么,对这点的否认是最赤裸的谎言。可是我到底写了什么?每当想形容一些事情的时候,就会这样的难题。语言永远无法充斥现实,又或是说,现实永远无法实现语言。
21 问题。
你有没有发现,19不见了。
22 二十二。
好了,拖拖拽拽,终于到了二十二这个数字。情愿或是不情愿地。
我从三月四日开始写,这段断断续续的时间,写写停停,却仍匆匆忙忙,不知去向。想把事情说清楚,却总也说不清。
起初我想写一个故事,或者一封信。写我做了什么,读了什么,看了什么,写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爱上了什么,又或者厌倦了什么。写给一个一直以来在慌张的人。(也许那个人从未慌张,只是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才慌张起来。)慌张的时候,我希望他忘记,或者说谎。我希望他闭上眼睛,把这封信藏进信封,把信封藏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就像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样。等到二零二零年的三月十五日,他睁开眼睛,在逃窜中开始新一轮对生活的谋反时,他已经忘记了这是他的二十二岁生日。如此,在你的想象中,他这个生日之后的日子里,虽然并不会好过,但那个人或许会快乐。
然而如你所见,写来写去,最后落到了这个样子。(像卡夫卡小说里总是尴尬的结尾。)
我以为我能总结出什么道理。可是每次等我到达了哪里,我却又发现自己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远。
有一次我在诗里写(问):一个人如何在走向未来时,不背向未来?
到今天,我还是不会解答。
面对未来,永远也准备不好。
一个解不开的谜题。
所以这篇本该是答案的文章,也难免错乱。
或许。
这种错乱,就是对我二十二岁最好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