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已经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十二个年头,远离山坳的村寨,没有人询问过她的身世,一个人乐得自在。
八岁第一次踏入这里时,她的怀里还有一只白猫,眼睛很大很圆,明亮的像是打磨过的琥珀珠,时常在她发呆的时候到她面前端坐着,安静抬头与她对视。
后来,这只猫消失了。来山里采药的人告诉她,在寨子里的树上见过几只被人吊死的猫,有一只就是白色。
她并未去看,只是变得越发沉默。
老家有人找到她的住处,要她回去,她把大门关上,充耳不闻。直到来人的劝诫声逐渐衰弱,被笃笃的捣药声淹没。
她喜欢草药,白天的时候背着竹篓上山,在危险的山涧缝隙里寻找那些葱郁繁茂的植物。
汾阳的山,从早到晚都是温暖潮湿的,山路被萦绕的云雾吞噬,多蛇。在这里,菌丝蓬勃生长,颜色鲜艳,形状各异,有时候一抬头,会觉得石头上长了一排眼睛,呆呆的矗立在这盯着你。
但是她都已经习惯了,有时候天晚了,就在山里睡。有时候早上醒来,手腕粗的蛇都攀上了她的脖子。
她在年复一年的漫长雨季里长大,眼被朝露浸润,狭长透亮,偶尔笑起来,像只妖艳的小狐狸。美丽,又让人觉得危险。
她是在一个雨夜遇到那个人的,那时天黑的早,她闩了门,捣药到一半,听到有人拍门的声音。打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朝她羞涩的笑,脸上都是雨水,一双眼,却明亮的像极了多年前的那只猫。
于是她让他进了屋,拿了汗巾给他,又给他倒了热水。他姓陈,叫陈明远。陈明远把外套脱下来拧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呢?她想摇头,又觉得不妥,抬头看到桌子上那些待阴干的草药,粲然一笑说,玲珑,我叫玲珑。
陈明远缓缓复述这个名字,也笑,笑容像和煦的阳光。陈明远是城都陈家商铺的少爷,从繁华的汾阳城里到边陲的苗山,是来给父亲求药。
大雨下了三天,他就在这里住了三天。那天晚上,他用凳子支起一个简易的卧铺,夜里,玲珑听着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的时间好像被加长了一倍,她捣药、熬药,都不自在。陈明远却饶有兴趣的凑上来,问那些都是什么药。枸杞、当归、五味子......最后是那味玲珑。
陈明远很惊讶的笑,玲珑?这不是你的名字吗?玲珑没有理睬,把捣好的药汁倒入瓦罐里,又坐在窗前发呆了。
陈明远自讨没趣,不恼,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从汾阳城城都的繁华,到郡县乡间的奇闻,他都如数家珍。说的多了,玲珑也就听几句,听到有意思的地方,会露出和寻常少女一般的天真神情来,托着腮问他,后来呢。
他给玲珑讲了两天外面的故事,两个人之间的疏离,被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传奇轶事冲淡。
第二天晚上,玲珑继续摆弄自己的瓦罐,陈明远拿出笛子,静静的吹奏了一季的雨。
她回头,看到跳动的烛火柔和了他的表情,他的眼里,是能让人溺毙的温情。她匆忙收回自己的视线,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感官反应迟钝,脉搏漏了一下,让她觉得难过,很难过。
玲珑,玲珑。她听到陈明远轻声叫自己的名字,这让她浑身发麻,好像在期待着他说什么,又不想听到他说。
但是陈明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绕过玲珑的担忧,问了另一个问题,玲珑,你知不知道苗山能让垂危的病人神志清明,再续生机的鎏英草,在哪里?
玲珑放松下来,心里升起新的戒备,她转身看陈明远,神色幽深复杂。她没有回答,但是陈明远已经知道了答案。
第三天,雨渐小。他出门折了一根藤条,纤细的藤在他手指间翻转跳跃,最后结成簪,他拿着这簪问玲珑,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带你去汾阳,去皇城,去一切你想去但是没有去过的地方。
玲珑端详他的脸,迟疑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苗山女子,散发不绾。欲娶,以藤为簪,为其绾发。发绾正,择日迎娶进门。——汾阳城志】
那一夜小雨淅沥,两个人不知道喝了多少竹叶青。
第二日,陈明远离去,定好归期匆匆上路,怀里揣着玲珑给他的药,那是他心心念念的鎏英草。
可是他一别经年,似不再回。
玲珑却不怕,她只是偶尔会觉得可笑,她明白陈明远只是想要那药,但是他的演技太蹩脚,她心情好,陪他演了一遭。但是陈明远是个商人啊,他怎么可以觉得,世间有白得的礼赠呢?
玲珑知道,终有一天,那个男人会哭着回来求自己。
她押对了。
忽有一日,房门被人紧叩,开门,是陈明远憔悴的脸。他没了当年的神采,赌咒发誓说是因家族多事,被逼成婚,绝无意辜负于她。
哦?她笑,与我何干?
陈明远挽起袖子,自手腕向上延伸,有一道血印。这是苗山女子善用的归期蛊,能在人身内蛰伏多年,易下易解,但必是下蛊之人才能解。
苗山女子若对有约的情人不放心,就在他身上下这归期蛊,到期归来便解。不归,天长日久蛊毒发作,如万虫钻心,这道血印,就是蛊毒发作的印记,待血印绵延至心口,便是中蛊者的死期。
陈明远跪下求她,字字哀切,他说,玲珑,你心里有我。
玲珑蹲下身,温柔的去整理他耳边的碎发,语气平淡:你想解了这蛊,那就那你夫人的命来换。
此言一出,陈明远愕然。他当年进山寻药,为的是救自己的父亲。他父亲服了鎏英草,又多了几个月的命数,进而被他的孝心感动,将家产尽数留给他,让他这个庶子得以在城都安身立命,扬眉吐气。
坐拥万千家产的陈明远,有了渴慕已久的名声地位,娶了千金小姐,生活富足安稳。
他以为这些玲珑不知道,但是对方就看着他,仿佛对一切了然于胸。
三日之后,汾阳陈家家主夫人陈梁氏,自缢而死,留下年仅五岁的幼子,陈清。
一年后,陈家家主陈明远续弦再娶,夫人名唤玲珑。
成婚那日,整个城都为之震动,人人都叹这位玲珑夫人好福气,虽是续弦,但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花车彩旗,嫁娶排场豪奢至极。
她坐在花轿里,一身霞衣,怀里却抱着一个瓦罐,贴着耳朵听,里面有沙沙的声响,像蚕食桑叶。
洞房里,陈明远挑完盖头,有些疑惑,他问,哪有洞房花烛还抱着个罐子的?玲珑抬眼,似是漫不经心道:这是蛊,相思蛊。
她把罐子放下,起身勾住陈明远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她说,我感谢你把我从山里带出来,但是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你如果负我,我便把这蛊下在你身上,这样你日后不管是爱我还是恨我,只要一想起我,就是锥心刺骨的疼。
陈明远觉得胆寒,也觉得不解,但是他没能说出自己的疑惑。
灯灭了。
【十年后,陈明远病故,二子双双失踪。家业由旁系接掌,同年秋,遗孀玲珑不知所踪。——汾阳城志】
【有药玲珑,生于山涧,性寒,蕴剧毒。碾磨有汁,毒性蚀骨。苗人采之碎于瓦罐,饲蛊,名为相思。据传,玲珑一药多灵性,生千年,化人形,与寻常女子无异。
然异物志有载,玲珑草木之灵,虽化形,却不得出苗山,若有凡夫俗子愿与其缔结姻缘,方能入世。——汾阳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