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与高调——论通行本《老子》可能是杂成性的文本
说《庄子》是杂成性质的文本,想必没有人会反对,但是如果说《老子》也是杂成性质的文本,可能会有学者不同意。笔者试图通过三方面的证据,来说明《老子》“可能”是杂成性质的文本。这三个方面分别是:《老子》自身在用词或思想上的自相矛盾;先秦或近秦的文献中对《老子》的印象与通行本中《老子》一些激进话语的不相融;《庄子·天下》篇中对先秦学者彭蒙、田骈、慎到思想的描述,与通行本《老子》中的一些话语非常接近。
第一,《老子》自身在用词或思想上的自相矛盾。
首先是用词上的自相矛盾。最为突出的是对“圣人”一词的用法。通行本《老子》中到处都是“圣人”一词的褒义性用法,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据笔者统计,这样的用法一共有29处。《老子》通行本共81章,褒义性的“圣人”一词就出现在24章中。换言之,几乎每三章,就会出现褒义性用法的“圣人”一词。
可是唯独在通行本第十九章中,却出现了“圣人”的贬义性用法:“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老子》通行本中对“圣人”如此推崇,处处以“圣人”为榜样,为什么唯独在第十九章中提出了如此突兀且激进的主张——“绝圣”?恐怕这一现象无法用《老子》的语言特色——“正言若反”——来为其圆场、辩护。而又恰巧的是,在郭店出土的战国简本《老子》中,与通行本第十九章相对应的话语偏偏不是“绝圣弃智”,而是:“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孝慈]”。显然,“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与“绝智弃辩”、“绝伪弃[虑]”相差很大,所针对的对象完全不同。
其次是思想上的自相矛盾。《老子》中处处主张谦柔、卑下、不争,不能骄傲自大。第二十二章说:“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在第二十四章中又同义反复地强调:“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又不断通过“下”、“后”的概念,来强调自己的这一“守柔”主张。如“圣人后其身而身先”(第七章),“是故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第六十六章),“善用人者为之下”(第六十八章)。然而这样谦和的《老子》,却与其中的一些激进的话语或主张格格不入,如“绝圣弃智”、“大道废,有仁义”、“不尚贤,使民不争”。可以说,在那个提倡“圣人”、明“智”、“仁义”、“贤人”的时代,提出这样的想法,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其激进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先秦或近秦的文献中对《老子》的印象与通行本中《老子》一些激进话语的不相融。
在先秦或近秦的文献中,《老子》似乎都还是个比较温和,其主要思想是守“屈”的这么一个印象。如《荀子·天论》中说:“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诎”通“屈”,“信”通“伸”),《吕氏春秋·不二》说“老聃贵柔”,《庄子·天下》篇说“老子”——“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人皆取实,己独取虚……人皆求福,己独曲全”。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记载了老子对孔子“骄气”的不满:“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所以,如此反“骄”守“屈”的老子,是否会说出像“绝圣弃智”、“大道废,有仁义”、“不尚贤,使民不争”这样的话,是值得怀疑的。
而且《老子》的“贵柔”思想,在先秦的背景下,并不特别新颖、激烈。因为在那个时代,要想避祸服人,谦虚、卑下被士人普遍认为是有德者必备的品德。而《老子》之“新”恐怕还是新在其辩证性的形式,由“后”而达到“先”,由“曲”而达到“全”。将谦下的行事态度才能产生好的结果这一发展、变化过程,作如是看似是“对立面”的转化的概括,恐怕只有《老子》一家。
第三,《庄子·天下》篇中对先秦学者彭蒙、田骈、慎到思想的描述,与通行本《老子》中的一些话语非常接近。
《庄子·天下》篇谈“老子”时,所引用的话都不激进,如“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受天下之垢”,“无藏也故有余”,“苟免于咎”,“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反而《庄子·天下》篇在谈彭蒙、田骈、慎到时,其思想与通行本《老子》中的一些激进话语相通。如“笑天下之尚贤也”,与《老子》的“不尚贤,使民不争”相通;再如“非天下之大圣”与《老子》“绝圣弃智”相通;再如“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与《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相通。当然,我们无法判定这些残言断句与《老子》通行本中的这些激进、玄虚的话语是否有直接的关系,但它们在字面上有相通之处却是无可否认的。《老子》通行本是否参入了这些“道家”思想,我们难以断定,但似乎也难以断然否定。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在《老子》通行本中,既有低调的一面,也有高调的一面。这两面是由于《老子》自身思想的原因,还是有其他文字、思想杂入所造成,笔者持保留、怀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