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书中的故乡或乡愁
查看话题 >心灵故乡——读《结庐在人境》
作者:京城阿甘,原载《光明日报》

前一段时间,我和爱人频繁聊起故乡的话题。
六岁的女儿,在一旁听得真切,有一次突然发问:“那我的故乡在哪里呢?”爱人告诉她:“你现在只有籍贯,还没有故乡。”听到这样的答案,女儿先是遗憾和失落,后来竟然嘤嘤呜呜地哭出声来。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有故乡无疑是一件美好和幸运的事情。
故乡是游子的根和专利,也是生命再出发的起点。年少的我们总是向往外面的世界,用尽全力奔跑,只为了能够逃离故乡。而一旦真的离开,成为奔波或寄居在异乡的游子,故乡又总是最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有人说,文学其实是一种疏离。对于故乡,我们从熟悉到陌生,从生于斯长于斯到夜夜思念遥望不可及,这种刻骨铭心的疏离感,无疑给文学提供了发芽生长的广阔空间。所以,故乡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也是一个作家挖之不竭的资源富矿。
朋友房蒙的散文集《结庐在人境》结集出版,第一篇就是《故乡》,显而易见“故乡”二字之于作者、之于本书非比寻常的特殊意义。读完全书,我更是为他笔下的故乡所深深感动。
我和作者都是80年初出生的一代人,我们有着非常相似的生活轨迹。自小在农村长大,既大则求学异乡,大学毕业后又辗转迁徙,最终定居京城。我们这一代人对故乡有着非常一致的情感认同和现实解读。
作者在书中称他的故乡为溪坪——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化名——这个地处沂蒙山区的静僻山村,是作者幼年时期生长的地方,这里有着非常具象的山水风景和十分生动的乡土人情,饱含着阳光和泥土的芬芳。但读完全书,你会清楚地感受到,作者绝不仅仅是为了清唱一曲挽歌,怀念或追忆一个已经消逝的田园牧歌式的故乡,而是把自己投入到与故乡的关系之中审视自我、发现自我、规划自我。全书或隐或现地多次展现了这种努力。
比如在《暮色苍茫》一文中,作者说道:“或许我还太过年轻,直到如今也还没有梦到过在黄昏时分回家的情形,而事实上我也从来不是一个幻想在黄昏里衣锦还乡的人。”我们就会明白,作者所说的“梦”不是真的“梦”,而是对未来念想的一种忐忑;说的黄昏也绝不只是时间意义上的黄昏,更多的是人生意义上的黄昏。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对故乡那种赤子般不带物欲杂念的眷恋。
现实中的故乡,当然不全是花草和纯净,一定还有牛粪和肮脏。在我看来,书中的故乡更多是一个文学象征意义上的场所,是一个已经过滤和淘汰掉痛苦记忆的地方。它装载着作者的生命原点、记忆起点,以及追求“真善美”人生价值观的初始点,潜藏着当初为什么而出发的原始密钥,是随时可以回归的心灵家园和精神栖息地。
作者曾在书中反复提及一顶斗笠,那是在自认为已非小孩子之际,斗胆向母亲申请由自己专门在集市挑选的斗笠,体现着个人自由意志的初步形成。作者在《蓝色翅膀》一文中专门详细描写了那顶被风吹走的过程。这在现实生活中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但作者却一直耿耿于怀,难道仅仅是敝帚自珍吗?
我常常想,一个人在衡量自己的物件时,首先看重的应该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到底价值几何,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其实才是最为珍贵的本真态度。读完全书,你会明白,这顶作者念念不忘的斗笠,其实不再是斗笠本身,已经文学意象化了。这是故乡一段已经消逝不见的美好时光,也是他个人再也回不去的童真岁月,代表了他对真善美的孜孜追寻。
书中的故乡不是静止的,作者经常在记忆中的故乡穿梭,通过与现实的人和事对比,去体味人间真情,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在《肖》一文中,作者通过对比儿子与自己幼年时异曲同工的种种荒唐表现,展现了爱与宽容的力量,让人体会到了生命传承的意义。
但有时候,成长却也意味着失去,我们有可能会逐渐失去那些我们生命中曾经最宝贵的东西。在《消失的匕首》一文中,作者坦言,如今的我,“开始懂得白天并不会比黑夜更安全,如同平静的溪坪永远不会排斥隐秘的事情发生。我明显地察觉到了那个阴谋,自己正在失控般从尖锐走向圆滑,从单纯滑向狐疑,我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曾经温暖的匕首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们这一代人,是典型的“过渡人”和“半截人”。在农村长大却又在城市定居,是根植于土地上的作物却又在高楼大厦的半空中存活,身处现代工业文明社会却又饱受农业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浸润。
“过渡人”和“半截人”使得我们的思想行动呈现出明显的矛盾和犹疑特征:讨厌喧嚣却又害怕孤独,享受人间烟火却又渴望精神家园,不愿随波逐流却也不想踽踽独行,思想上坚守传统行为上却又放弃传统,常常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却又很少能够静下心来享受心灵沉思的安静,已接近不惑之年面临越来越多的困惑。所以,作者在自我介绍时会写到“思想开放的行动保守派,乐观旷达的悲观主义者,田园既芜的心为形役人。”
关于那顶斗笠,我曾与作者在把酒言欢之际谈起过。他说,那顶斗笠其实也是他这些年来心底的谜团,他反复思索,最近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他说,那顶落在悬崖半空被斜坡上的荆棘勾住的斗笠,其实正是他目前心境的写照。
斗笠,这个农耕文化的象征,被风这个时间的具象吹到上下无着的尴尬境地,不正是作者逃离乡野、投身城市,却又对乡村生活依依不舍、念念不忘的画像么?作为上苍给予早年的作者的人生预言,何其准确。
书中,面对这种成长和时代困惑,作者在以故乡为具象载体构造的心灵空间中,进行了深入思考。这种思考,既不是纯粹的坐而论道,也不是肤浅的泛泛之谈,而是与自己的工作生活紧密结合之后的哲学感悟。从藏区高原途中的悲悯,到辽阔大草原上的顿悟,从克孜勒苏河畔的随想,到天荒坪小镇的沉思,都留下了作者思考的印记。
在《大地》一文的开头,作者说道:“我也曾于暮色四合时分疾行在乡野的路上,是的,归家的路上。如今还能真切地体会到那种归家的急切,仿佛脚步再慢一些,我就会被拦阻在外面的世界,从此失去走进家门的资格。”
而在文章结尾,作者又说道:“我如今依然在急切地赶路,仿佛只有不停地行走,才会避免错失人生的某种资格。可我内心里又不无充斥着南辕北辙的一种彷徨——我究竟还能不能一步踏过那个门槛,走进往日的那个家中去,就像多年前我头也不回地一步踏出,从此越走越远……”。
从书中,我们可以领略到,生命是从出发到回归再认识、再发现的历程。回归的过程,就是体味爱、发现生活本质的过程。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注定只能是无根的浮萍、灵魂的游子。而能够找到回家的路,无疑是一种温暖和幸福。
作者的父亲英年早逝,他曾一次次地回忆自己年幼时与父亲告别时的场景,实际上也就是对缺失父爱的再认识。而从他写外祖父、祖母、母亲、儿子、女儿以及周边其他人的内容中,我们都不难感受到这种再认识的积极意义。
作者在《回家的路》一文末尾也自言:“我所寻找的形而上的家不是现在的温暖的家,而是曾经熟悉,如今却又满目荒芜的那个家。我不再熟悉它身体之上每一件物什,甚至回忆已开始错乱,但统统无碍于它给我的温暖。”
真正的静来自内心的安静。作者笔下的心灵故乡,让我们在阅读过程中,时时能够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宁静、充实和满足,我相信这源自于作者内心的真诚。
一本好书,总能让我们从中看到自己或生活的影子。我反复品读这本书,似乎总能在恍惚中看到自己,也总感觉它是能够安神静气的一杯清茶,清茶里含有能够帮助我们苏醒记忆的神奇配方,借助这些记忆密码,也许我们就能够找到回归心灵故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