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同事离职了

昨天我喜欢的同事A离职了。

A离职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跟我同龄，是15岁的时候就出来做工的天才程序员，没有什么正式学历，大概在十年前加入刚刚起步的公司，三个月写出了所有基础的系统，现在公司的系统基本都建立在那上面。A是开发部门的主任，管着很多程序员，其中很多人比他年长很多。不辞劳苦地工作，slack上信息回复最多的人是他，旺季系统瘫痪的时候把自己关小黑屋一口气修好的也是他，热情培训非开发人员学习编程知识的也是他。因为他的功能实在太重要，最开始的几年甚至出现过他去度假的两个星期里整个公司需要高度戒备的情况。但最近几年经过反复培训优化，各个小开发团队在自己领域里已经都能独当一面，他和公司都在做“让公司离了他也能正常运行”的准备。大概公司每个人都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公司要离开他而运转。他这么年轻，肯定还要去尝试别的东西的。什么时候走只是时间问题。

我想写下来关于他的东西，因为真的害怕我会忘记。我不想忘记生命里出现过的很棒的人。A也许不是那种轻易被人忘记的类型，但我知道没有细节的记忆很快就会被涂改成别的样子。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找他谈话前，老板说你跟A好好聊一下，我经常不在，有什么就找他帮忙。因为我进公司的时间很短，我的工作需要技术上的帮助很多，而我自己的老板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所以老板指望A担起我导师的角色。老板跟A差十多岁，但有一种奇妙的生死之交的关系。我问了其他同事，大家都说A是传奇人物，但是也是有名的混蛋，会当面摇头告诉你“你的这个想法是错的”“你为啥要这样想”“这样干没用”，然后最崩溃的是，事实通常都证明他对。这对爱面子的同事来讲是很难接受的事情。但是所有人都对我说，A态度很讨人嫌，但他真的是一个很指望得住的同事，有什么事情还是得靠他。

我带着非常好奇的心情见了A，我们聊了公司的基本架构，关于我的工作几个比较要紧的问题，然后也很自然聊了作为外国人在北欧生活的感受，还有家庭。A的妻子也在公司，是另一个部门的主任。他们俩都是工作狂，生活和工作之间没有边界。A来自一个前社会主义东欧国家，很崇尚努力工作的价值感，总觉得北欧整体风格太懒散。我说我虽然刚刚开始工作但是已经觉得任务多得排不过来了，感觉永远做不完，这样压力好大啊怎么办，你是怎么处理超多工作内容和压力的呢？

他说工作做不完说明你的职位比较重要吧（臭屁骄傲脸）。如果你每天来上班，上午就把计划中全部的内容做完了，可能只说明这个职位不重要，随时可以被取代。只有任务多的情况下你才能学会怎么优先处理事情，学会给任务排优先级。再就是任务多可能是因为你经常在处理新的问题，这本身也是学习的机会。

我说，你不会工作太多了吗？

他说是啊。我和我老婆都工作太多了。我们可能是全公司工作最多的人。

我说，那还有生活吗？

他说，没有。无时无刻都在想方案。很多解决方法是遛狗的时候想出来的。我有一个狗，年纪很大了，还生病，有时候会吐在家里，所以下班以后还要处理家里，就，哈哈哈，可以稍微不工作一会儿。

我之前没有这样想过工作。在餐厅打工的时候总是一样的工序开始，一样的工序结束，一天的事情有做完的时候，而且明确知道自己做完了。但是很多有一定技术性，需要反复测试和协作的工作，大概都是没有那种“终于搞完了今天可以安心下班了”的奢侈。固然工作时完成会有一些值得庆祝的节点，但大部分时候工作是处于未完成的状态。再有，不是所有的工作都会让人有那么强的自豪感。责任和信任对一些人来讲是发电的燃料，对另一些人来讲只是压力。初入职场的我要适应“事情没有做完”的心理状态，要能在下班以后安心放下，要适应很重的责任。我要学的还有很多吧。

跟A接触更多以后，我觉得合作很顺畅，从来没有觉得堵心。跟同事们说，A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难搞啊。一个同事说，哈哈你真应该见到他刚来公司的样子，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少年，留着长头发，聪明得不得了，也狂得不得了，现在的他已经是成熟改良版啦。A 夫妻俩在公司里都有心直口快但工作超勤奋扛起半边天的口碑。我跟A的妻子接触不多，少数的几次接触里，非常喜欢她的爽朗。

之后我参加了公司的编程兴趣班，每周一到两次可以在公司学编程，跟程序员问问题，通常是A来坐班答疑。兴趣班开始的那天，A特意讲到，你们可能看到公司开发团队里的性别状况了，这是一个性别非常不平衡的行业。但是我刚刚开始对编程感兴趣的时候，感觉世界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大家都是凭着热情和兴趣版聊，互相提供解决方法，互相借鉴，根本不知道屏幕背后是男是女。然后我十来岁的时候接触编程，第一个教我编程的人是个女的。这件事也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认识，现在这种一边倒的局面真是太倒退了。所以我想保证任何对技术有兴趣的人都有机会在公司学到技术方面的东西。

按说A并不需要来兴趣班辅导，完全可以指派其他人来。但A自己说他其实是故意来坐班的，因为可以一个一个点名，还可以一个一个强迫学生提问（每周如果参加的话必须至少带一个问题来），他作为一个没好好上学的人真是太过老师瘾了哦哈哈哈。我。。。。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来放松的，每周一两个小时来答疑大概是他工作时间里最闲暇没有压力的时间吧。

话是这样说，我非常喜欢这些时间。A用好理解和搞笑的语言解释抽象问题，并且永远充满耐心，循循善诱，在解出来问题的时候跟我热情击掌庆祝。这一切在他而言，程度上可能就像带小孩子做益智游戏？我曾经担心他会轻视来学习的同事，担心他会嘲笑问题提得太傻，但是他真诚的态度和稳定的情绪让我很快就摆脱了这些念头。没有对创造的热爱和对责任的认真，人是不可能一直做到这样稳定的。我非常喜欢讲话的时候看他的眼睛。被坦诚和真挚的目光注视，让人心动。

曾经有一次，公司做了一个重大的整改，我对整改的实施过程很不满意，虽然是新人还是忍不住写了一条超级长的信息给A，说“我没法闭嘴，所以还是想跟你说”， 讲了自己担忧和反对的理由。当时是公司每年最忙的时候，A的工作强度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但是他当即秒回了我更长的信息，耐心地回应我的担忧。那次的信息我一直有保存，觉得是职场里难得的温暖体验。

我的日常工作里会有很多需要技术帮助的问题。有时候我觉得A很忙，不如还是问其他人。但经常问了一大圈，发现最简单最省时间的办法还是去问A。有一些压力比较大的时候，我会想去找A说几句话。见到他会很开心。有时候遇到一些对于新人来讲比较大的挑战，比如说要对陌生的一大群程序员做演讲，或者跟乙方见面，我会求A到场，他来了可能是坐在房间最后面，或者桌子的最末尾，一面开着电脑做他自己的事情，一面听着演讲的情况，在关键时候说几句帮忙。他说他相信我完全能做好，觉得不来也没事，就当来给我打个气吧。

记忆中只有一次他把我的问题转给另一个人。他说他在发烧，打算马上回家， 我才注意到他满脸通红。我下意识地拿手摸了他的额头，又摸了我自己的，果然烧得滚烫。我说你这是打算回家去men’s cold一个月吗？他又一脸臭屁说我才不会，我会死去活来一天，但是一天就好了。还有一次，一个貌似很重要的会，但是其他人都来晚了，只有我跟A坐等，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说，你是染头发了吗？不错，好看！我觉得脸腾得红了。我在圣诞节的时候挑染的美容美发头，早就得到了其他同事好评，很得意，但A后知后觉的评论却让我很不好意思。似乎不希望对方会注意到我的样子。似乎又希望。

在一个多月前知道他要离职的时候，我感觉心猛地往下一沉。我当然知道他会走的，但是没想到这么快。我并不属于他的团队，他最先通知了自己的团队，并没有正式通知我。但我第二天找到了他，证实了这件事。我表达了对自己工作上的担心，这份工作在他离职以后会更难做，因为全面了解公司历史的人渐渐都离开了。他说不要担心，会有新的人加入进来。我问他走的原因，他说是因为觉得现在可以安全离开了。公司在技术层面上是他一手建立的，永远都是他的一部分，但是一切都稳定安全以后就没那么有趣了，所以他渴望新的生活。所以有天接到了一个offer，感觉挺有意思的，过了一个周末就决定了，连对方让具体干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周一就跑来跟CEO讲了要走。。。我说能少工作一点吗，他说可能吧。我说你妻子愿意换环境吗？他说以前都是她拦着让再坚持一段时间，但这次她也想试试不一样的生活了。

最近哭了几次，除了疫情，工作压力，就是因为知道A要离开。每次去找A问问题都无限接近最后一次，慢慢地我开始提醒自己不要去，要适应他要离开的现实。

有次跟老板抱怨说，A要离开了我的工作会很难搞，老板当即跟A打电话，说，哎我刚决定了，你不能走唉！那谁谁（我的名字）说你不能走！说在哪儿也找不到你这么棒的程序员了！她说你要走了她也辞职！

A在电话那头笑哈哈。

老板看热闹不嫌事大，把电话递给我说，快，你自己跟他说，你说哎你别走啦，我不让你走！

我打死不接电话（那一刻真想砍死老板）。

后来跟好友讲起这件事，好友说他都要走了你干嘛不表白一下。我说，表白？临终表白吗？？

终于在这周收到了欢送会的通知，昨天是A夫妻俩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下午开发部门准备了香槟，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近十年的时间里他们跟公司的照片。十年，我有点难想象在某个地方工作十年的感受，更难想象亲手建立这一切然后潇洒离开的感受。A讲了对公司和同事的感谢，他眼睛有点红但是并没有哭，然后马上开始开玩笑，说他酒喝得已经够多了，现在不介意大家来抱他，想抱的人可以来了。我记得他开玩笑讲过不喜欢北欧这种搂搂抱抱的风格。我看着开发的各个团队跟他拥抱或者握手。看着其他团队里跟他有过合作的人过来道别。

我站在厨房的一角，靠在墙上，喝了一杯香槟，又喝了一杯。没有合适的时间跟他说话，他在跟程序员扯淡，在跟其他部门的几个领导扯淡，他妻子在跟她自己的团队合照。我看着屏幕上他的照片过了一遍又一遍，背景音乐也慢慢变得伤感。他在此之间看了我好几次，大概也知道我是不好意思上前来讲话。我又喝了第三杯，感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放下了杯子。我走过去伸出手说，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就不抱你了，咱们握手。他哈哈大笑，抱了我一下。又有其他人过来，新一轮的笑话和扯淡，我站在一边继续看着他。大概其他同事们会觉得我很怪，但我不介意他们怎么看。毕竟这是跟A共事的最后时刻了。我看着他，感觉非常非常不舍，但没有要哭的意思。我反正已经哭过了。也不想当面说什么，可能说什么我都会后悔吧。

这时我团队的同事叫我，我们约了下班一起喝酒。于是我说我要走了，我们又抱了一次，互道祝福，然后离开了欢送会。

晚上跟同事们喝了很多，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感觉还是要说点什么。不想发slack，他已经不是员工了。于是发了领英。我说，下午我没有机会说的话是，我真的超级难过你要走了，但是也为你高兴。你是一个超棒的导师，在我老板大部分离线的情况下，你总是在那里帮我。我会非常怀念跟你共事的时间，特别是编程课。希望如果哪天去到你工作的城市，我们可以喝一杯。

早上的时候收到了他回的信息，像往常一样很nice，说他很高兴认识了我，他们超级欢迎访客。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新的定居地吧。

希望能再见面的时候喝一杯。

跟f 描述这种在工作场景下萌发的感情，我称之为work crush，并不是性吸引但又明明白白受到吸引和心动的感觉。f 好像并没有这种体验。他觉得蛮有意思的。看到了一些有趣的评论，需要说明的是，我的情况并不是慕强，A也不是唯一一个让我有work crush的同事，我有过crush的同事们，各种职位、性别都有，唯一共性可能是跟我年纪相仿，作为同事特别指望得住。在ta的职位上做到靠谱，靠得住，这比一个人到底履历职位多牛逼要重要地多。我也试着在自己的职位上做一个靠得住的，值得信赖的同事。这是我在A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吧。

我在上学的时候也不是一个会花痴学霸的人。不觉得成绩更好，比我更聪明的人就高我一等，所以在跟她们交流的时候也不会看低自己。以及，多年女权主义的训练，对可能的轻视和偏见非常敏感。我跟A的关系是平等的，mentorship是资深员工和新人的关系，最根本的内容是传递的是知识经验和工作方法，不是位高权重的人跟新人展示权力，也不是作为新人的我追着A去花痴。这大概得益于公司相对水平的组织模式，是个例。我能想象很多work crush是要受到权力关系的影响，那就完全是一个更大的讨论了，以后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