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 | 逃出宿命，又进轮回

很多人讨厌郭芙。讨厌郭芙的人可以列举出她做过的许多蠢事、坏事、伤人的事、霸道的事、自私的事……

我偶尔会在论坛上逛一逛，有时会发现，其实有不少人尝试着去解释郭芙的行为，希望为她找到无辜的一面。

我当然认为郭芙确为无辜的。

这世界上的每个孩子都曾经是无辜的。

然而当我们长大，无辜就只是曾经。

心理学上有一种十分令人沮丧的状态：我最恨的那个人，我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那个人，终有一天，我却成为了他/她。

这个他/她，通常是我们的父母。

我听过许多许多人说这句话。这样的描述，哪怕只是听到，都传递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果是了解了当事人的经历，再听到，那几乎是一种劫难。

因为我也曾说过这句话，不止一次。

所以每当我听到别人说这句话时，总会再次想起自己的感受，双重的沮丧，两个时空不同人物却一样的故事，会令人有种难逃宿命的哀伤与绝望。

这种时候，我的情绪往往会滑入无底深渊，然后被深渊凝视，灵魂会有一种飘离人体的错觉。

如果很难想象，那么我给一个画面感强的例子：

《都挺好》里的苏明玉在派出所大骂父亲苏大强，苏大强高血压昏迷送医，晕倒前指着苏明玉的鼻子大喊：“赵美兰！你是赵美兰！”

苏明玉当时就懵了。然后在医院里，她说：“……赵美兰是我最讨厌的人，我恨她……这么多年，我拼命的远离苏家人……就是想告诉她她是错的，但我万万没想到，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我居然变成了我最恨的人……我真的很害怕，我闭上眼睛都是赵美兰在跟我说，苏明玉，你这么努力都白搭了……只要你身上还流着我的血，你就永远没有办法摆脱我的控制……”

她当时说的时候，从一度哽咽到最后痛哭流涕。和我们所见的真实案例没有丝毫出入。（图我不截了，在42集）

再来看看我们的无辜，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无辜的我们只学会了一种生命的方式，来自父母每天在我们面前的表演，所以我们从言行举止音容笑貌里，潜移默化的变成了他们。

所以说，无辜，永远只属于曾经没长大的孩子。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话是真的。

我都成了你了，我还有什么无辜的？毕竟，父母没有教唆或强迫我们变成他们。父母只是很自然的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无辜的，只是我们没有另一种生活可以参看。

可是长大后，我们有选择了，可以参看并学习另一种或者多种生活，此时父母也没有跳出来阻止。然而我们还是没有学会另一种生命的方式，因为我们习惯了。

习惯最有安全感。哪怕是伤己伤人的习惯。

习惯即宿命。

既是宿命，要么就是顺应，要么就是反抗。

悲伤没有什么用。

再回来看看郭芙。不可否认，郭芙的一切都来自父母，她的基因，她的教养，她成长的环境，她遇事的处理方式……

她是真的很无辜，但也真的很幸运。她的母亲黄蓉，早在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宿命。

你看黄蓉一生，其实都在抗争。她反抗成为母亲的影子，反抗父亲对自己婚姻的安排，反抗丈夫对世俗礼教的盲目崇拜，反抗人性对英雄的道德绑架。

突然之间，我发现了奇怪的地方，黄蓉最初反抗父亲，可是后来反抗丈夫的时候，她却变得和父亲一样。她不愿意取悦世人的议论，不同意郭靖出于弥补杨过就把郭芙嫁给他。

黄蓉是不想将这样的抗争传递到郭芙身上的。郭芙是彻头彻尾的郭芙，她的性格，没有一点像黄蓉，也没有一点像郭靖，更没有一点像黄药师。

从这个角度来说，黄蓉是成功的，郭芙没有苏明玉的那种痛苦。在黄蓉的不懈溺爱之下，郭芙逃脱了这世间最大的宿命：家族的烙印。

说实在的，傅明宪的郭芙是真的美，我很吃她的颜。

要知道，这宿命令整个心理学界都倍感困顿。

忽觉父母易做，黄蓉难得。

在黄蓉好不容易的努力之下，郭芙逃出了宿命，在我们的想象里，她应该更完美，更优秀才对。

然而她没有。相较而言，郭芙显得很原始。她感受到什么，就不由旁人分说的认定什么，她想要什么，就不顾一切要立刻得到。

在金庸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很原始的人物：王语嫣。

在《改写王语嫣》里我曾经说过，她一直活在原始欲望的支配里。

郭芙也一样。但是王语嫣还要好一些，毕竟李青萝是一个自私的母亲，可黄蓉不是。

郭芙的本我得到了比王语嫣多得多的认可。于是她连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都不太分得清楚，至少王语嫣是知道自己喜欢表哥的。

面对喜欢的男生，王语嫣懂得要退让、妥协、娇羞一些、收敛一些。可是郭芙却不会。

郭芙活得更加靠近本我：我高兴，就是好，不高兴就是坏。

所以，她明明是被杨过独特的气质吸引，她却不知道。

杨过孤独中生出的坚强、颠沛中长出的倔强是郭芙一生都不曾体会过的，她很好奇，也很喜欢。

因为人，总是先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

然而郭芙却习惯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自然就是自己的。这一切又要归功于黄蓉了。

她害怕女儿承受自己儿时的辛苦，所以一切都不用郭芙努力争取，黄蓉凭借自己的聪敏观察到郭芙想要什么，就提前帮她拿到，再创造成自然而然的样子。

这件事黄蓉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当年使尽浑身厨艺留住洪七公，令洪七公自觉亏欠了人情，郭靖因此得学降龙十八掌，就是黄蓉在用尽心思的替郭靖着想。

当年，洪七公就说，郭靖摊上黄蓉这个小媳妇，真是有福气。

然而真的是福气吗？从郭芙的角度来看看发生了什么：

今天早上起来，我路过一棵桃花树，有一枝桃花开得真美，我多看了两眼才去找妈妈练功。

傍晚的时候，我练功练得腰酸背疼，刚回到房间坐下休息，就看到桌子上出现了一瓶桃花，开得真美。

我刚看了一阵子，妈妈就来叫我吃饭，饭桌上各色菜肴居然都是取自桃花做材料，香甜可口，赏心悦目。

晚上我躺在床上，盖着突然变成桃花图案的被子，心情甜美的睡着了。

你说郭芙知道这些是黄蓉做的吗？她隐约知道，但是她并不真想知道，因为不需要知道。就好像你如果不跟郭靖说，黄蓉怎样设计洪七公，令他得学降龙十八掌，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不会去想：这一切巧合会不会是蓉儿设计的呢？

他只会觉得这就是他的人生际遇。

郭芙也一样，她只会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这就是她郭大小姐的价值体现，她只要是郭芙，是妈妈的女儿，就够了。

这还是因为习惯。

到了杨过这里，郭芙习惯的认为自己对一个小男生产生了兴趣，就自然而然的能拥有这个小男生作为玩具，哦不，玩伴……然而并没有。

这一次，她妈妈没有偷偷帮她把这个小男生送到她的生活里。因为她的妈妈不想她和这个小男生在一起。

郭芙懂得要去给桃花换水吗？不懂。

郭芙懂得要对喜欢的男生特别关怀一点吗？不懂。

一个道理。

那么杨过就不太会首先对郭芙好。虽然杨过当年也是被郭芙的美丽可爱吸引的，但是她身上得到的太多太优越的爱，令杨过太刺痛了。

一旦郭芙早上看上的那株桃花，傍晚没有出现在瓶子里，会怎么样？

她会发脾气，去把那棵桃花树打个稀巴烂。

所以郭芙喜欢了杨过，可杨过没有自动跑到她身边给她欣赏把玩，她不开心了。她的本我就感觉到杨过是坏人。

她习惯了，只有本我的生活。

然后杨过就被她的霸道欺凌驱逐出了她的生活。她的本我又可以开心起来了。

弗洛伊德之所以把人分成本我、自我、超我不同阶段，就是因为人类需要追求这些阶段。

随着郭芙的成长，她逐渐觉醒了自我，自我就会不断的告诉她杨过才是她最想得到的玩具。

可是她的本我是一个太强大的习惯，她根本突破不了，所以她一直都听不到自我发出的声音。

一旦自我和本我开始抗争，郭芙就感觉很矛盾，心里不舒服，头疼。这又会刺激她习惯的脑回路：令我不舒服不开心了，就是坏的。

于是自我被打击了，杨过又被驱逐了。

郭芙后来自己回忆说：我总不是真心的快活，尤其在见到旁人都开开心心的时候，我总是说不出来的生气、厌恶。

这是因为她看见了旁人都有自我，都知道为自我的追求甚至超我的追求而拼尽全力。一旦得到所求，那种发自肺腑的开怀，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她长大了，有了对自我的需求，然而她却无从得到自我。

这还是她的妈妈造成的。

黄蓉一直没有把郭芙当做一个会成长的人来看待，把她的本我照顾得太好，忘记了她会从只有本我的孩子，变成拥有自我的大人。

这是每个人躲不掉的轮回：从本我到自我，自我到超我，超我又会孕育出新的本我。

郭芙自然也躲不掉，不论到了何时何地，只要你没有完成，这个轮回终会找上你。

金庸前辈深谙此理，在郭芙30岁的时候，给她送上这个轮回的开端。

当我看到郭芙为了救丈夫耶律齐，竟然愿意软语哀求杨过出手时，我和杨过一样，惊讶得不得了。

杨过当即觉得惭愧，因为自己还对过去耿耿于怀，而得到郭芙的低声哀求，对于他这样自卑的人来说，心中实在是受宠若惊的。

无论他是当年的“杨过那臭小子”，还是现在的神雕侠。

流浪儿的自卑，顶级白富美的优越感，这种烙印已经是他们人格的标志了。

杨过二话不说，立马冲入敌阵救回了耶律齐。

这个时候，郭芙竟然主动上前，向杨过行礼，深表感谢。我又一次惊讶并被感动了。

其实郭芙想要驱策杨过，从小到大，只需要柔软示弱，楚楚可怜就够了。

因为杨过这样的人，最看不得人可怜，尤其是一个优越的公主展现的可怜，这不仅令他锄强扶弱的心理需求得到满足，还能令他得到从被施舍的一方变成施舍的一方的心理满足，何况施舍的对像竟然还是他从来高攀不起的郭芙。

可郭芙从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和杨过说话，越发激起杨过的自卑和愤怒，直到这一次，她为了救耶律齐，才变得软语哀告。

令郭芙改变这件事，她妈妈黄蓉没做到，她竹马杨过也没做到，耶律齐居然做到了。

耶律齐着实是个不简单的人物。郭芙的自我觉醒，耶律齐的功劳其实才是最大的。只是这个人物容易被人忽略。有机会的话，我们以后专门聊聊耶律齐。

郭芙从此，自我终于清明，但只不知，她这一次，怎生化解此种苦痛。

毕竟，一旦自我觉醒，本我的快乐就再也不能安慰我们的心了。

不然怎说，六界至苦，不若轮回。

郭芙几十年的人生，一直被本我禁锢。耶律齐对她深爱，百般珍护，她觉得好像桃花岛上，上午看见了，傍晚就出现在桌子上的桃花一样，都能令她开心。令她开心的，都是好的，所以她嫁给耶律齐。

然而这个开心，只是本我的开心。本我就是不需要费力气就能得到的满足。可是人类总是比较贱，总想追求些很难得到的东西，追求到了，才觉得有意义，这就是自我。

没有自我，总觉得空虚。郭芙就很空虚。

终于找到意义了，又已经嫁给了本我的选择。

逃出宿命又如何？还有轮回等着。

我想起《星星的你》里那个最坏的富二代李载京：

他最后被关在监狱里，他父亲探望他的时候，说出了我认为最经典的话：你小时候弄瞎了别人的眼睛，我就不应该拿钱帮你摆平。

这是一个父亲在认错。

看的案子多了，最感动的事情，变成了能看见一个成年人认错。

我想，郭芙需要她的父母对她说：

你小时候砍掉了人家的手臂，我就不应该拿我对人家的恩情，还是人家对我的亏欠，来帮你摆平。

这是一张值得珍藏的相片。郭芙眉眼如画，艳若春花，看起来比小龙女更明艳大方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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