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科幻《汉武·第八章》
八、黑水
一直到汉文帝即位前,山西境内还有一道壮观的“龙门瀑布”:南奔的黄河飞流而下,然后与汾河相汇。就在吕后驾崩之夜,一场诡异的地震让直上直下的悬崖裂为直上直下的峡谷;水龙不再从天而降,而是潜行深堑,在原龙门之下冲出群山,汇流汾水。沙河出葱岭的山口显然没有经历如此剧变,而是在万千岁的流淌中将河谷不断摇摆下切,在坡地留下层层阶地——疏勒城的大堂小舍就是上下有序地坐落在沙河北岸。
与天山脚下的绿洲城邦一样,疏勒也因为断流缺水而繁华不再。三五成群闲在街边的居民们,多是须发乌黑、睛目睕睕,似乎更接近来自新月沃土的乌孙,而与焉耆、龟兹诸国有异;抬头见到外客,面带微笑地用皴裂的厚唇吐出“撒兰·阿雷卡姆”几个音节,跟乌孙守卫对太子元贵靡的敬问如出一辙。
自然,城中少不了百多年前移民于此的“秦人”,带来了中原的打井技术,让孤城得以为继;见到军戎打扮的同胞骑马而至,便纷纷上前问候、指路、转述语言,带着三男一女爬到坡顶的礼拜堂,众祭司留守在这可容千人的砖砌殿堂里,存亡与共。
在大殿的东门前,一名白袍道人拦住来者,通过翻译说:“几位远客,有何贵干?”
任唯贤一语未发,单手从行囊中捧出那只奇异的球珠,高举示人——对方果真是识货,立即被“球瓶”镇住,跑入侧门通报。
片刻,数十尺高的铁门嘎然开启。一名老者站在门后,锦袍赤脚,黄铜胸牌上闪着十二枚彩石;看了看任副官手上之物,转身入室。一名秦人牧师趋到三男一女身边,恭敬道:“大祭司请贵客进殿用餐!”
人神相见的圣殿,对参拜者有着严格的要求:斋戒五日,沐浴更衣。但是任、刘、董、石特事特办,只是脱了靴袜、用干净麻布沾少许清水、各自擦干手脚,进了殿门,踩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轩敞殿堂的尽头是一方讲坛,平时信众都是席地而坐,听经悟道。角落里,牧首盘腿静侯,身前摆放了羊排、干酪、瓜果、酒水。翻译引导四人围坐过来。
“先吃吧,”主人和蔼道。旅者们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刘奇毕竟是女孩子,依旧细嚼慢咽。西域诸国的饮食大同小异,主食烤饼、搭配肉奶、特产甜瓜、葡萄酿酒,但是从这顿饭,她明显品出了一丝别样的厚味,跟这圣洁的餐厅颇为匹配。
“我能猜到诸位此行的目的,”大祭司看四人吃得差不多了,开口道,“你们奉天子之诏,再次远赴葱岭、获取黑水。”
“如果阁下能够出手相助,”任副官擦干手,作揖道,“本官必定奏明圣上,对疏勒士众大加犒赏!”
“天子之命,”大祭司道,“对我们来说也是神的意志。再过五日,我便要带队启程,前往黑湖献祭。几位可同行,届时趁机用球瓶汲取黑水,完成任务!”
翻译讲完,四名汉人惊喜非常。刘奇问道:“敢问长老,贵方为何对东土有着特殊的好感?就连乌孙狂王也是依赖自己的华夏血统,骗取了疏勒百姓的信任,进而发掘了厉龙的锋羽!”
“尽管老夫有着西域人的相貌,”大祭司道,“我和其他土著其实与这位秦人译员一样,祖先都来自东方。九百多年前,一位圣人带着上帝的选民走出了奴役之家、然后又向西进发、前往迦南之地传播神的话语。这位圣贤,我族的经文叫他‘摩西’,而中原的史书称之为‘周文王’——但都不是伟人的本名!”
如果说十二泥板透露了夏禹时代的秘辛,长老用一句话告诉汉人:神州的神异,与她的历史一样绵延悠长。“石邑也有类似的传闻,”石大光提道,“武王灭商之后,文王其实还在,从人远赴西方,传播教化。西行者抬着大禹打造的‘禹龛’,四头开明兽也一同随行,守卫雪山深处的黑湖与双树,洗清它们在甲子日大战中的罪孽。”
“说不定圣湖和神树也是周文王带到葱岭去的,”一直静听的董偃开口道,“这可以解释二者的位置如何从夏伯时代的华山之巅移到了西域雪山。”
“对了,”这提醒了刘奇,“泥板文提到过‘禹龛’,说:如果四件禹兵插入匣子大小的神龛四壁,就像躯干得到了四肢,就能控制战无不胜的十二体。那是大禹将‘擎天巨人’分解而成的十二尊百尺金像,如今又被从废墟下挖出来,回炉为‘承露仙人’。”
任唯贤也透露道:“天子读到破解的夏代文献,也考虑过不用穹阁将十二金像熔铸为一,而是寻求启动十二体的条件,但当时朝廷掌握的情报,除了‘玄武盾’失窃前供奉在太原晋祠,其余一盾二剑全不知下落,更别说那神秘莫测的‘禹龛’了! ”
“老爷爷,”刘奇转向大祭司,“您了解的情况如何呢?”
深目高鼻的教长一直通过翻译听取四人的议论,开口道:“诸君说得大体正确。根据我族口耳相传的神史,‘摩西’和被救奴隶抬着神圣的‘约柜’从中原西行到大雪山,将‘黑水之湖’从圣柜中倾倒出来;湖中央共生着‘生命树’和‘智慧树’。踌躇十四年,西行之人继续携带圣器,瞬间穿过地下的‘双树之园’,抵达迦南之地,并在此站稳脚跟,被当地人称为希伯来,‘河对岸的人’;而他们则自称为以色列,‘拉和埃尔的后裔’。而远征军中一部分老弱病残,则留在了大荒绿洲上,守护着圣人的遗骨,建起了‘疏勒城’。”
“再后来,”大祭司继续讲述,“亚述帝国觊觎圣物,兴兵来抢;以色列的北方十支派护送‘约柜’、‘大卫之盾’、‘耶路撒冷之冠’三宝通过双树之园而回到神州,在河西道上建起‘昭武城’,被东方人称为‘月氏’。百余年前,秦王嬴政攻灭了昭武城,劫后余生便避难于疏勒城,延续至今。”
对于聪明的听者,很多疑惑到此解开了。月氏其实就是东归的以色列人,语言相貌近似同样来自两河流域的亚述人。嬴扶苏是月氏公主的儿子,从母亲手中继承了“大卫之盾”,也就是“白虎盾”,如今选定了刘解忧做为它的新主人。“耶路撒冷之冠”想必就是国师从秦始皇陵带出的“随侯冠”,其上余存三枚闪烁的“随侯珠”,也就是生命树的种子。
“但是希伯来人的‘约柜’,也就是‘禹龛’,何在呢?”刘奇问道。
长老答:“因为任何人凑齐了四禹兵、都能通过禹龛控制威力无穷的十二体,以色列人东归之后,便把这危险的武器埋在了蒲昌海北岸的恶域之中。而这座礼拜堂的东门,正是朝向了约柜埋藏地的方位!”
三男一女听了,目瞪口呆。两个多月前,他们与李将军为避追兵逃入迷宫般的黑山,平安走出,又决意西行,并把期间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与大禹遗物的相遇,才能解释种种反常。在听者脑袋胀裂之前,今天的餐会只得告终。四人被安排下榻,准备大后天的远行。
九月初一,大祭司率领一众牧师,裹着冬装,身背行李,赶着羊群,与西域打扮的四名汉人一同启程,向雪山深处的圣湖走去。对开明兽的月度献祭,最盛时有三十六头牛、七十二只羊,向神明祈福;可最近半年,缺水乏食,疏勒百姓勉强匀出了十二瘦羊。队伍无人骑马,因为所有的动物都要被奉献;也无人带兵器,不可有半点有杀心。
路上,一行人反复演练着献祭时盗取黑水的步骤。任唯贤把球瓶交给大祭司,演示如何用牧首的铜杖扎刺球顶的凹坑,将球珠展为圆盘,并继续按压圆心以维持;当球瓶吸满黑水,拔出权杖,圆面还原为球体——任务完成。
“你们带球瓶东返路上,”长老一边练习,一边通过翻译嘱咐,“可别把瓶中之物当水喝掉。”
四人都当他说笑,老者解释说:“沙漠中的赶路人,有时会渴得发狂;看到石缝中冒出汩汩黑油,便以为是清泉,奔上前痛饮而死。”
“不过如果有人真的喝下那有生命的水,”任副官皱眉问,“就像南越丞相吕嘉在崖山边上那样,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白发的老者用棕色的大眼望着提问者,留下一句连秦人译员都拿捏不准的话:“那人的身体里便有了一口永生之泉!”
在山中走了两天,大祭司带着队伍钻进一条幽长的隧道,直通黑湖。这其实是献祭者自证身份的方式,而从地上逼近圣湖的任何人,都会被开明兽当作擅闯者消灭。众人打着火把,从狭窄的洞口鱼贯而出,视野顿时开阔起来:这是葱岭中一片罕见的平坦地带;前方一泓黑色,轮廓不规则,却平静如镜,就是黑水构成的圣湖了;湖中央立着神圣的双树,上舒七枝,下展六叶,茎叶交汇处生出簇簇种子,黄绿闪光,看似燃烧,却永不燃尽。
保持纵队之形,身披斗篷的大祭司走在最前,诸牧师居中牵羊,汉人们则排在队尾。四头开明兽围了上来,虎豹之身,头顶各生百眼。牧首走到湖边,率众向双树跪下;神兽便衔起羊羔,它们投入黑湖之中。
十二只羸羊不惊不叫,仿佛舍身供奉。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进而伸出无数触须,将沉默的羔羊包裹起来,化做一滩滩黄脓——黑水分解鲜肉、自我修复、滋养湖心神树,而开明兽则伏地吮吸活羊所化的黄汤、填饱肚子。
趁着神兽分神,跪地的大祭司从包中取出球瓶,双手捧住,藏在厚重斗篷下面,而他身后的神甫则将地上的拐杖前推,展开球瓶。后者维持着这个姿势,前者则握住圆盘,凑近湖面,黑水便自动吸附了上去,状如胶球,蠢蠢欲动;拔出铜杖,球瓶合拢起来,封住了黑水——到此为止,一切顺利。
低着头,长老偷瞄左右,见守护兽正埋头吸食、无暇戒备,便赶紧将球瓶从腋下递向身后,被一只大掌顺利接住。但大祭司感到不太对劲,扭头一看,一只开明兽正用头顶百眼怒视着惊呆了的人群,前蹄下压着装满黑水的球核!
异兽一脚把球瓶踢进黑湖,圆盘展开、沉底、把内容物还了回去。紧接着,它和三头同伴开始了对一众窃贼的惩处:死刑。年迈的教长首先受刑,被一把推入湖中,身形解体,斗篷和胸牌不被消化、沉入湖底。其余牧师四散逃命,全都被明察秋毫的猛兽捉拿正法。四名汉人按计划在队尾接应球瓶,见事不妙,丢弃行李,转身跑向来时的隧道。
任、刘、董三人接连麻利地窜入洞穴。矮胖的石大光跑在最后,离狭窄的洞口尚有五步,一头异兽一跃而至、拦住去路,血口大张,凑近了瘫坐在地的掉队者,让他看清了兽首九十九双眼中兀然一只硕大的独眼!
“石敢当!”来自常山郡石邑县的志愿者认出了商周之际的石姓祖先,马上跪下叩头道,“石敢当,我是石家的子孙啊!爷爷都忘了吗?您孤身服役于大邑商、牺牲一己、挽救了整个部族,义薄云天,代代相传!皇帝许诺:若能带回黑水,将会免除石邑全县三十年的租税。望爷爷念及同宗恩情、网开一面啊!”
开明兽立着,听着,怔着,九十九对睛瞳转向中央的独眼——是众脑对一脑的诘问。任长官弓身而行,从异兽身旁将跪地者一把揪来,拖进山洞,一同撤去。四名汉人一口气跑出隧道,原路向疏勒城返去。大雪荒山,狂风肆虐;辎重尽失,饥寒惊厥;躲进窟穴,蜷缩过夜。
至于那只整合了石敢当脑与眼的开明兽,就在原地呆立到夜深;忽然,迈开步子,跨过冻尸残肢,来到神树燃烧的黑湖之畔,一对前爪垫入特殊材质的湖床。四千多年前,为了让人类拥有自由意志,女娲和一众义龙在仅容二人的“三棱塔”中复活了扶苏树和若木树,而滋养双树的黑水则是来自昆仑丘库存的数百枚天叉。其球形的核心倒出了其中的黑水,然后构成了三棱塔的一部分。此后的四个千纪里,黑水之湖或在华山之巅,或在葱岭之谷,组成湖床的都是球核的特殊合金;西征军带来的球瓶沉入了黑湖,便不可逆地与湖床融为一体。现在,石敢当要用这天外材料重塑一件可以吐纳黑水的容器,送给石家的孝子贤孙。
是夜,黑湖东三十里的岩洞里,十七岁的石大光做了一个怪梦:白天相见的石家祖宗又一次跃到他的面前,独眼暗中放光,四蹄嘎吱踏雪,口衔一只包裹,放下后便转身不见。
天亮,众人醒来,纷纷愕然:洞外的雪地,留下一长串四足动物的蹄迹;丢弃的行囊,竟然回到了勤务兵的怀里。其中不仅有给养和用具,还有一支怪瓶,瓶嘴垂直伸出,划出一道圆弧,又落回膨大的瓶腹;瓶底有一圆孔,瓶中液体却丝毫不会漏出;它不是几人带来的球瓶,却显然由同一种白色合金构成。
饿人们顾不得讲究,抓起布包中的食物,就着积雪咽下肚里,边吃边开始研究着奇形的白瓶。任长官握住环形瓶把,提起摇晃,哗哗作响;接着尝试将瓶身倒置,则感到内容物集中到了瓶嘴的闭环中;当他继续翻转怪瓶,粘滞的黑液便从瓶把流向底口,感知到人的气息,泛起吞噬的涟漪——无疑是那有生命的水!
副官连忙扶正结构奇特的瓶子,封住黑水,小心放回包中。石大光领悟道:“解释只有一个:石敢当的意志,说服了异兽颅内的其他九十九位酋长,动手采集了黑水——这不仅是为了石家子孙,更是为了所有西征志愿者!”
三男一女向着黑湖的方向深鞠一躬,然后背起任务圆满的标志,启程向疏勒城归返。到了次日上午,满身疲倦的一行人远远望见峡谷北岸的孤城,颇感苦尽甘来。这时,四骑从前方迎来,全都穿着光洁的白袍。来到跟前,为首者通过身旁秦人说道:“我们是疏勒圣殿的神甫,敢问上国使者:大祭司可好?大部队安在?”
任唯贤一脸悲戚地仰视骑士,道:“只有这四人活了下来,好在带回了黑湖之水。”
对方胡语道:“拿出来看看,让我为你鉴定真伪!”
汉人立即从囊中取出白瓶,递给为首者。骑士握着环把,看了又看,就是不知道瓶口何在。任副官道:“我演示给你!”
双手接过,任唯贤缓缓翻转怪瓶,将底口冲向骑马者,邀请道:“看,神水就在口里!”
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对方便不断凑近瓶口。突然,黑洞中射出无数触须,糊住了深目高鼻的面孔。骑士闷叫着跌落下马,露出鞍下的长弯刀!武官左手拽住发威的黑水之瓶,右手抽出对方的兵器,略扭头向后喊道:“牵他们的马!”
小子们连忙拉住试图逃避的惊马,蹄下则是黑须包裹的挣扎者。任唯贤尽管矮敌人一头,单手猛挥白刃,割喉了不及反应的另一名骑士;第三人急忙拿出家伙,乃是一柄乌黑的短羽匕首,类似荆轲刺秦的寒兮剑。但是任长官毕竟技高一筹,横刀断敌手腕,将其缴械;再趁对方俯身捂伤之机,扎入锁骨内侧,贯通心肺。
此时,地上两具尸首血如泉涌,外加一滩骚臭黄脓。吸饱了鲜肉精华的黑水暂时收了须手,退回到扶正的白瓶中。而那名秦人译员,刚一见势不妙,便麻利地拨马而逃了。
三青年实在不知神仆们为何要攻击自己,更惊叹长官能反应迅速、化险为夷。除了兵器,他们还抢到了三匹汗血马。任、石各骑一匹,刘、董共在一马、由两名武人牵着,向北奔入天山。身后的空城,大批乌孙骑兵得知警报,挥舞着羽刃长矛,从大堂小舍中追了出来,而疏勒百姓早已被这些伏兵屠城了。
地图在手,经验丰富的军吏领着逃难者们,抄小路避开了追兵,夜里躲入一处山洞过夜。石家祖宗送来的布囊里有小块燧石,用刀击打,溅出火星,点燃枯枝;干粮已经吃完,便宰了一匹马,切割烤熟,四人分食。
“你怎知三名白袍者乃乌孙人?”刘奇打破了平静,向衣袍沾血的军吏问道。
“语言,”任唯贤边吃边答,“疏勒人说月氏语,也就是希伯来语,而乌孙人的措辞发音与之小异,如同华夏的诸多方言。”
“你专门学过亚述语,是吧?”学士万万没想到,这说话不利索的家伙竟然是个语言大师。
“如果魔鬼般复杂的百越语是你生母的语言,”归汉的南越人说道,“那学起其他任何话都不费事了。”
“那你一直听得懂乌孙人讲话,”女子说,“知道太子元贵靡是故意放走我们,好让你我与疏勒合作获取黑水,乌孙则坐享其成。”
“混血王子显然是真心的,” 任副官答,“但我早就料到,元贵靡其实被他狠毒的母王利用了。本官执意前往疏勒,也是在将计就计。”
“可解忧公主要那有生命的水何用?”学士问,“难不成还想拿它向天子邀功请赏?”
黑不溜秋的军官没有回答,跟另外两名小伙一同啃着马骨。小刘也没有逼问,用疏勒圣殿发给的毛巾沾了雪水,擦了擦自己的素颜。
“平定南越之年,我十四岁,”大龄男嚼着肉,开口道,“父亲激动地告诉我,机会之门敞开了:百余年来,在蛮荒烟瘴的岭南,任氏家族与其他五十万秦军后人苟全性命,就是为了等来华夏盛世;南越人终于可以北上扬鞭,投身帝国伟业,建立不世功勋!”
扔掉骨棒,大舌头兀自讲着:“可祖国教给回归者的第一个新词儿就是:‘南蛮子’。走在长安的街市,群童嬉笑着跟在我身后,模仿百越语的腔调;卖货郎与我授受不亲,好像这黝黑的双手就是麻风病状;地痞流氓朝我吐口水,还说是给我洗把脸;连窑姐们都嫌我埋汰、不挣我的钱!大多数时间里,我就把自己关在军营里,一门心思练武,直到被李广利赏识、大加栽培——也许因为将军自己出身寒微吧。”
双眼映出火光,任唯贤慷慨自语道:“太初元年西征,我任千夫长、秩五百石;这次若能顺利把黑水带给天子,那本人也不用当这个月入八百石的校尉了,而是回到祖籍宛县、成为南阳第一大地主——嘲讽我的顽童要挨板、嫌弃我的小贩要赔罪、羞辱我的无赖要求饶、拒绝我的女人要呻吟!就像那淮阴侯韩信,一雪胯下之耻!”
三青年听着过来人的倾述,凝噎无言。他们的人生路还很长,而等在前方的似乎是无尽无解的苦恼;皇帝乞丐,概莫能外。
天明,四人休整一新,启程赶路。任、石骑马,驮着刘、董,向着朝阳飞驰——他们必须尽快入关、报告军情,否则,私愿即便成真,也是竹篮打水。
到了晚上,军事地图准确地把三男一女带到了一处陡峭悬崖。此地是走出天山山脉的最短路径:爬上百尺崖头,向东十里过一峡谷,再东三十里就是“火焰谷”了。半个多月前,四人乘着乌孙的囚车、经由那名称古怪的开阔山谷进入天山西段。现在,完成任务的他们计划从火焰谷东去、沿着沙河河床返回大汉。
峭壁之下,一行人扎营过夜。两匹马无法攀岩,都被宰杀烤肉。刘奇从怀中取出破译了楔形字符的纸册,撕下一张张满载精神食粮的页面,包裹马肉、充作干粮。拂晓,四人满怀憧憬,开始了新一天的征程。
缴获的短羽匕首成了攀爬的关键。半年前,在从沙丘下挖出厉龙石尸后,乌孙人拔出了巨翅上的短羽长翎,将其根部插上钢柄铁杆、反复捶打严实、化做匕首长矛。石大光负责将粗麻绳紧紧缠在剑柄的护手和圆头,然后任唯贤平握羽剑,倒退十几步,像投标枪那样冲刺着将其猛掷上崖头、深深插入岩中。于是,一道十余丈的绳索便从天垂下,用力拉拽,结实可靠。
“按军阶顺序!”任副官冲在最前,腰间别钱包、地图和关键的闭环瓶,很快就登顶了。刘奇壮着胆子,紧随其后,也成功了。董小生身形清瘦,麻利地攀了上来。大光背着行李,最后慢吞吞地抓绳上爬。旭日东升,一女两男徜徉于百尺崖头,依稀可见北方绿甸、东方黄沙、南侧白山、西边黑云,唯独不见刀光剑影,享受短暂甜蜜的和平——可是,刀剑却早已见到了他仨。
太始二年,就在刘解忧夺得乌孙王位不久,共工的喽啰不远万里、求见女王陛下。魔鬼需要获取黑水,而狂王则欲报复大汉,于是相互勾结起来。曾为秦朝工匠的巫徒告诉狂王,发掘龙羽必须得到疏勒人的助力,又献上若干“勾玉”和“秦镜”,以随时保持联络。此刻,乌孙的侦察员耳戴超凡的装备,百里之外望见了高处的逃犯,无需赶去抓捕,而是立马拨铃了目标附近的巡逻兵,四名汉人便在劫难逃了。
崖头上,山石后面突然闪出乌孙一骑,尖盔板甲,后耳廓套着绿色半环,挥起手中羽剑,朝小董背后冲刺过来。小刘眼尖手快,将男生一把拽开,自己则敏捷一闪,躲过了反手打击。胡兵未料矮小的汉人灵巧如此,一气下马,骂骂咧咧砍杀而来。
任唯贤急忙上前,舞着缴来的弯刀,再次切向对方握剑的手腕——锻造铁刃在空中遇到六尺龙翎,铿然断为两截。南越人处变不惊,丢掉残刀,顺势一脚,踢中敌兵的裤裆,趁其疼得无法走动,奔到崖边,试图解开麻绳、从石中抽出厉龙锋羽。
“等下啊,长官!”还在攀援的石大光求道。任唯贤埋头作业,我行我素。娃娃兵背着辎重拼命上爬,距崖顶还有一臂之遥时,剑柄上最后一颗绳结被释放了;矮胖的身体直坠崖底,尖叫破天,砰响撕心。
这时间,乌孙人缓过疼,迈开步子,来到崖边伏地者的跟前,倒提长翎,猛刺下来。任唯贤转身暴起,将手中短羽刺向对方、刺破胸甲、刺入心脏,而敌手的长剑已然插进副官的额头!
两人就这样一上一下,僵持片刻。然后,南越人率先收回了匕首,而乌孙兵则胸口喷血、攥着羽剑、耳戴勾玉、直挺挺地跌下了悬崖;砰的一声,落在大光身旁,不远处还堆着昨日宰杀的两具马骨。
刘、董二人上前,扶起满脸血污的长官,着实被那碎裂的额骨、裸露的白髓吓了一大跳。“你还好吧?”青年一边给老兵包扎,一边问。
男人表情木然,呆坐良久,然后收起短剑,机械地说:“继续走。”
任副官双瞳赤红、浑浊不清,不知还能视物几分,但远望的青年男女终于意识到,刚才西边的黑云,其实是浩荡东进、暴土狼烟的乌孙大军!
“元年”的九月初五,就在携带黑水的三男一女遇敌于疏勒城外的那个上午,乌孙首邑赤谷城也是无比火热。寢宫之中,长发及腰的狂王赤身裸体,踏出浴池,由女仆侍奉,给修丽的双腿套上羊毛长裤,为曲美的胸腹罩住前凸板甲;离开闺房,步入正殿,脚蹬马靴,背披红篷,腰间挎着长短二剑——十五年前,刘解忧从皇帝手中接过两件羽刃;十五年后,她要亲手用这利兵砍下族兄的头颅!
石宫殿内,铁王座旁,太子元贵靡一身行装,操着汉话迎道:“我会不随你东征,而是往西边去!”
停住脚步,刘解忧低眉问:“西边有什么?”
“有我父所自的故土,有我祖所欺的众族,”还在长高的少年回答母王,“他们曾经被迫习用亚述语,如今自发学会了希腊文;尘封了异端的偶像,转而崇拜雅典娜、研读柏拉图;不再相互攻伐,而是通商共赢。现在,我也要扬弃前非,遵从今是。”
“真的不跟我去吗?”女人转睛道,“很好玩儿的。”
“战争不是游戏!”瞪了一眼,元贵靡抛下这句,转身要走。
“等等,”女王解下腰间的“寒兮剑”,递给少年,“拿这个防身。”
“我自己有兵刃。”
“你生在东土,”母王擎着入鞘的羽剑,说道,“自认半个汉人,连礼数都不懂么?”
闻言,元贵靡双手接过这传奇的匕首,端详着骨柄上的一联刻字,而母亲则顺手将一环状物口在儿子左腕——红星银镯,正是沉睡中的白虎盾。
“靠着这面禹兵,”面对惊讶的太子,女主回忆道,“为娘逃离了奴役、保全了性命、夺回了夫君的基业、给了你今天的一切。日后你有危难,‘大卫之盾’也必然会出手相救、化险为夷,并由你代代传下去。”
梳着高髻的混血王子低头看看银环,又仰起平坦的面庞、眯着细眼望着母王,欲语还休,只挤出“谢谢”二字,便带着羽剑神盾,头也不回地走出大殿,出了宫城,与众仆策马而去。
刘解忧则从容地跟在独子后面,站到了赤谷城高耸的西墙之下。她力排众议,推迟到九月初五出征,就是因为十五年前的这天,大汗虚脱的母亲和赤裸啼哭的儿子打了第一次照面。而她拿下八百里秦川之后,也是准备将乌孙的新地传给自己唯一的子嗣。
怀里吃奶的他曾是多乖啊!望着远去的身影,强悍的母亲心想,到底哪里出了错?怎么能这样对亲娘?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孩子,可他连妈都不叫一声!
当马队最终消逝在地平线,女人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如洪水般冲破了提防;竭力保持身姿,但是双腿像是断了,怎么也立不起来,只得借身旁卫士的肩膀一靠,勉强半站。
赤谷城的禁卫们,都是陛下亲自选拔的美男子;不仅有责任保障陛下的安危,更有义务安慰女人的身体——西域壮男配东土娇娘,倒也合适。不过,刘解忧的心如果从来属于过任何人,那就非亡夫肥王莫属。三百斤的翁归靡未必给予过妻子足够的快感,但的确带给她了巨大的快乐。哪怕这份快乐只维持了区区七年,却也足以铭记一生。
寝宫中无数个激烈之夜,女王想不起枕边侍卫的名字,倒是反复唤着“翁归靡”三字。希腊商人出售的节育铜环,让她不必担心怀孕的风险、保证了元贵靡的地位。汉朝皇帝认为此物伤风败俗,严禁交易,间接地把众多杂种抛入这残酷的世界,带着先天的缺痕,成长为悍匪、贱奴、抑或猛将。
但想这些还有何用呢?刘解忧三十出头,平生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就先后弃她而去了。也好,心中清除了残存的爱,便能不留情面、杀人不眨眼!
哭干了眼泪,女王直起身来,随卫队回入宫城、穿过正殿。殿顶悬下一面巨幅红毛毡幡,是在希伯来传说的启发下,亚述帝国制定的徽章。图案正中,生命树展开六叶,智慧树舒伸七枝。两侧打理神树的,是一对蜥面鸟喙、背后四翼、身披羽衣的怪物,是对远古厉龙的描摹,是亚述民族的保护兽,也被称为“亚述”。
一身戎装的女主走出大殿,黄金王冠,水晶耳环,左手上的银镯却不见了。她登上赤谷城的东大门,与负责联络的魔鬼同党会面。皇城的正门被四头半人半狮的石兽分成三个门洞。希伯来人的秘传不免流入了邻族的耳孔,守卫葱岭黑湖的“开明兽”也就讹变城了警跸亚述皇宫的“拉玛苏”。
四头拉玛苏托起的城楼上,狂王和参谋们面对着整装待命的三万大军。这是留守兵力之外的东征主力,全都武装了厉龙的翎羽。无数血红的旌旗迎风招展,图案中拟人化的“亚述”,身披羽袍、羽箭上弦;脚下象征球形“母船”的大圆,仿佛真的展翅飞翔、直插天宇。
“亚述的神力,”带着粗粝与紧绷,背叛出身的汉朝公主向胡族将士朗声道,“亚述的神力,正握在诸位的手里,一个月后会倾泻在大汉帝国的心脏!记住,你们不是入侵者,你们是解放者——把关中百姓从生存的苦恼中解放出来!那些挺直腰杆、拿起武器、跟我一样有骨气的汉人,要奖励一下:战场上利落地取走其性命;至于临阵投降、跪地求饶的废物,则要用长矛串起来,在地里慢慢地晒成肉干!”
武士们戴着铁面,如珠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癫狂的女王,默然听她继续眉飞色舞道:“然后,诸位便能美美享用东土妇孺的嫩肉,怎么制办都成。我有个玩儿法:骑在胯下,侵入她们的身体;趁高潮来临,猛然挥刀、断其手足!淫哇霎时化做惨叫,哈哈,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出发!”狂王一声令下,全军原地后转,开拔前进。三万人中少不了后勤部队:牧奴们赶着牛羊,农奴们拉着谷果,铁匠们则用马车载着冒烟的土炉,且行且锻,打造甲兵。女王骑行于行列的中央,身旁还有一辆四轮安车,不时回马问看车厢中闭目瘫躺的老妪。
那是刘解忧六十岁的生母毛氏,京兆灞陵县人,年轻时心高命薄,宁缺毋滥。骊山之麓,二十多岁的“大龄女”偶遇了一名帅气却腼腆的樵夫,攀谈得知是故楚王刘戊的幼子刘昕,正为孝文皇帝守陵;日日相伴,渐生情愫,在故楚王妃赵文君的首肯下,定下终身;抛弃了陵邑的娘家,搬进了陵园的夫家,后来便生下了爱女。
十几年后,解忧公主随乌孙肥王回国,带上了祖母的骨灰、以及尚还健在的父母。再后来,刘昕的尸骨被葬在了赤谷城外,而花甲的毛氏则不愿如此得过且过,坚持与女儿一同东去:宁肯忍受行路苦,也要埋入神州土……
悬崖之上,刘奇、董偃搀着头缠血布的任副官,回望浩浩荡荡的乌孙大军,急忙加快了赶路的脚步。二人担心敌人发觉战友遇害、会变本加厉地追杀过来。但事实是,要找他仨麻烦的不仅是胡兵,还有异兽!
守卫黑湖的开明兽,当年被恶魔附体的商纣王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指挥千里之外的人兽大军;其头部的百眼百脑,就是一支全部配备了勾玉、秦镜的百人参谋部,可谓眼观六路、耳闻八方!石大光坠下悬崖的呼喊与砰响,西面五百里的石姓祖宗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怒上心头。石敢当合计着:害死石家好男的,不仅是同行的其他三名汉人,更是此行为难于他的所有人! 想到这里,中生独眼的开明兽再一次迈开步子、向东追着石大光的足迹——要叫每一个加害者偿命……
东面五百里,刘、董、任三人一步步挨到了地图指示的峡谷,那其实是一座小丘的裂口,走出天山的最短路径就是穿过那狭窄的石缝,然后东行三十里,出火焰谷。
“按军阶顺序?”刘奇向长官问道。
任唯贤目光呆滞,没有回答。崖顶深入脑髓的那一刺,似乎还没从中缓解。于是,身材苗条的刘小姐便率先挤过了仅有几步长的狭缝,顺利来到山体东侧。董偃也在刘姐的牵手下,通过了幽谷。
“长官,”刘奇伸手召唤道,“快过来呀!”
南越人愣愣地迈出脚步,由刘、董二人牵拉,好容易穿了过来。但也许是拉扯过猛,山东坡的石头忽然坠落下来!董偃第一个发现情况,冲上前推开了危险中的刘姐,自己被碎石砸中,顿时直不起腰来了。最惨要数任唯贤,被一块磨盘大的巨石压住了背脊,口吐鲜血,动弹不得——可依旧一声不吭!
两个男人都负了伤,小刘使出浑身力气,任副官身上的石头纹丝不动。“继续走!”大舌头机械说道。
刘奇看了看脊梁弯折的长官,又瞧了瞧小董的伤势,只能留下绝望之人、带上可救之士。任唯贤挥着还能摆动的右臂,从腰间解下地图、钱包、匕首和最重要的怪形瓶,全都交给了小刘。
女孩抽出羽剑,逼近男人的脖颈,低声道:“要帮忙吗?”
将死之人没有作声,刘奇扶着董偃,微微鞠躬,道:“回国后,我必定将任长官此行中的英勇功勋一五一十地奏报上去,朝廷必定追加封赏!”
对方眼神浑浊,黝黑的面庞仿佛僵住了,不知是死是活。刘、董二人带着仅有的物资,饿着肚子继续东行。他俩唯一的生机,就是在走出大山后找到当地百姓,购买或乞讨一些食物。可万一遭遇了匪兵呢?
没过多久,那头独眼异兽便从山顶一跃而下,嘴角挂着鲜血——路上已经咬死了十几名乌孙巡兵。面对害死大光的罪魁,石敢当没有一口毙命,而是从石底伸出的双腿开始啃食。重伤者无力挣脱,也没有挣扎,只是不时轻哼。刺入头颅的一击,已经破坏了他大脑的“额叶”;不管经受何等剧痛,再也不会感到丝毫焦虑。
故秦南海郡尉任嚣的五世孙,终于历尽了这一生的受气与争气,托体神兽,魂返祖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