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读书杂记
将来如和我的全部作品同置,或可见出一个“人”的本来。
沈从文《一个人的自白》

北岳文艺出版社的故乡五书,是年前就买下了,计五本:小说《边城》、书信散文集《湘行散记》、短篇小说集《湘女·萧萧》《龙朱·虎雏》及一未完成长篇小说《长河》。书的装帧设计简洁明了,没有常见的腰封和乱七八糟的推荐语,封皮是纯白色,用压凹图案呈现出水纹、稻田、房屋、麦浪等意象,这也是沈笔下乡土间常见的景色。封皮上的黑色文字上下排列,中间留出大片的空白。与沈简洁洒脱、冲淡质朴的文字风格非常熨帖。

在此之前,除了课本上的节选,我并没有完整读过他的小说,当时也并未觉得《边城》选段多么惊艳。时过境迁,在阅读量比之前大了一些,也脱离了应试的范围再翻开时,就发现其中的好了。这种好在《三三》、《萧萧》、《虎雏》、《丈夫》、《雪晴》和《乔秀和东生》等篇章中越发清晰,在未完成的长篇《长河》里最为成熟。
沈曾告诉学生汪曾祺说,写人“要贴着人物来写”。也正是如此,他笔下的人物才会那么具有生命力,那些少女、水手、掌舵的、划船的,那些士兵、农夫、贩货的、当官的,性格和身份并没有太多描述,只要一张口,就被鲜活的语言放到读者眼前。当然,对于作家而言,似乎这也不难。但可贵之处在于沈的的“看。没有用望远镜似的观察,也没有如上帝视角的俯瞰,只是平平地看着,眼神毫不躲闪,不避讳那些人物的羞耻、欲念和闪光。他清晰地知道这些人的可怜、可悲和可爱,他们的身上既有愚昧,也有淳朴。他并不哀叹,也不愤怒。因为他深知人性的幽微,进而同情、进而悲悯。
像萧萧,一个童养媳,大胆、热情,身上不乏少女的健康浪漫,也有过绮丽的幻想——做一个女学生。但情窦初开,被人诱奸,怀上了孩子。偷偷喝冷几口井水、吃大把的香灰,孩子还是没有被打掉,到底是让“公婆”发现了。“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外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于是,公婆家打算安排她改嫁其他人,用聘礼换回损失。一直等到冬天,也没有主顾来,孩子却先生下来了,“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一家人按照规矩吃蒸酒同江米酒补血,烧纸酬神”。最后她还是和小丈夫结婚了,也还是带着孩子和一家人生活着。
童养媳当然是封建社会的陋习,结尾给十二岁儿子也娶了媳妇似乎是这种陋习的轮回。但在这里,好像又多了一些飘浮于道德评价之外、隐藏着某种比社会规则更为深沉的东西。
这些东西,或许在《沈从文的前半生》和《沈从文的后半生》里,能找到答案。有趣的是,张新颖是先写完的后半生,并且当时并没有计划写前半生。
坦率来讲,对沈从文文学地位和价值的评价,估计会长久地成为一个争论。在有着“文以载道”的漫长历史的民族里,身处动荡时代,却写“没什么用”“于社会无益”的田园牧歌的人,不论其作品如何,始终是被边缘和批判的对象。正如上学时,老师讲到的现代文学六大家“鲁郭茅巴老曹”,怎么也不可能有沈的位置的,当然,他最终也毫不在意了。
很喜欢张新这两本“传记”的写作方式,笔调很收,叙述很少,不轻易揣测和评判,大量的篇幅是引用沈从文自己的小说、散文、日记和与其他人书信。前半生的漂泊不定、艰难谋生让人很是感慨,不过同样也让人羡慕经历的丰富和所见的庞杂——正是见过山水和世情,给了他源源不断的素材和灵感。翻开后半生,时代的巨变之下,两边不靠的他才真正到达人生的缝隙,且是狭长黢黑的缝隙。读的过程中,多次掩卷叹息,想自己如果在那种环境和重压下,可能早就自我了结了。
不被理解、无从申诉、迁徙流离、苟活于世,这几乎成了他后半生大部分时间的写照。到死都一直想再写小说,只是新社会已经“忍不下他这只鬼”的笔了。彻底地无望之下,他钻研起“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这些杂物来。
说来也是命运中的因缘际会。
还是个年轻的大头兵的他,从川东回到湘西保靖,因为无所事事,在统领官陈渠珍的房中整日看那些明清旧画、铜器古瓷、碑帖古书。多年后回首往事,他一定料想不到,人生的后半段竟然是靠这些“初步认识”支撑下去的。
“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中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由于这点初步认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到这儿,也就明白为什么他会写那么些“田园牧歌”了(老实说,我非常讨厌这四个字)。他不是不清楚那些阴暗。短篇《黔小景》里,新近丧子的老人孤独死后,借住商人继续上路。看见
“在这官路上,有时还可以碰到二十三十的兵士,或者什么县警备队。穿了很不整齐的军服,各把长矛子同快枪扛到肩膀上,押解了一些满脸菜色受伤了的人走着。同时还有一眼看来尚未成年的小孩子,用稻草扎成小兜,担着两个或四个血淋淋的人头,若商人懂得这规矩,不比去看那人头,也就可以知道那些头颅就是小孩的父兄,或者是这些俘虏的伙伴。有时这些奏凯而还的武士,还牵得有极肥的耕牛,挑得有别的杂用的东西。这些兵士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奉谁的命令,杀了那么多人,从什么聪明人领教,学得把人家父兄的头割下后,却留下一个活的来服务?这是谁也不明白的。”
身逢乱世,随军流徙,小说里的描写,不过是亲眼目睹诸事中的一个小小记录。暴力的杀伐、争斗永不停歇,人们被各种势力不断推攘,被不同的口号来回鼓动。基于个人的温柔、美好和爱随风而逝,通往胜利的路上白骨累累。
万物之中,希望最美。后半生的信件里,频繁出现的一个词语恰是“希望”,尤其是“下一代的希望”。深感自己时日无多,还是想把手上很多“杂”物的知识整理完毕。尤其是那部折腾十七年、书稿辗转多地也修改多次终于出版的《中国服饰研究》。“古代服饰,他为之付出了超常的耐心和精力,忍受过长久的寂寞、艰难和屈辱,也深刻体会到别人无从感受的平静、喜悦和充实。”
一个被仇恨和斗争长期支配下的民族,对美好一词的敏感度会日益减弱。受蒙蔽的双眼,会逐渐习惯洒下的淋淋鲜血,好像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我想,沈的小说和杂物研究,留给后人最宝贵的,就是我们永远会记得这些平凡、琐碎的美好,尝试用同情、怜悯的眼光去看那些“愚昧”的人,也坚信让人类绵延下去的是智慧,而不是权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