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之猎(暂定)
(闲来无事写点东西,耗时三四天写了这七千多字的蹩脚故事,写时真觉得自己是不学无术。写小说实在跟跑马拉松一样,我是个没耐力的人,常常跑着跑着就退赛了。这次也是,构思这个主题是可以发展很多章的,目前完成了一个,只觉累得半死,也不管好不好看就发了。自娱自乐。)
引
元玺大帝一统天下之前,各国征伐不断,战火频起民不聊生,恶鬼怨灵充斥天地,生事作祟,人心惶惶。元玺大帝登基后为净化四野魂灵,密设阴阳阁,下分桃莲鹏三门,桃门收鬼,莲门超度,鹏门则是圣上安置的眼睛,司监管督查。
第一章 七弦泣血 知音难觅
1
殷阳城某茶肆,酒足饭饱的市井小民们就着热乎的茶水,边嗑瓜子边聊天,内容从国家大事到坊间秘闻,无所不谈。
“你听说了吗?廖府公子那事儿。”
“哟,咋了,说来听听。”
“众所周知廖公子爱琴成痴,这不前些日子,他收了张罕见的古琴,把他高兴的,可之后出了怪事儿。”
“怪事儿不是年年有吗,什么哪儿又大旱一月不雨,哪个村的佃农挖出怪异死物,还有李氏那一家三口灭门案,啧啧,至今未破呐! ”
“廖公子这事儿,邪乎!听说他收的那张琴伤人,半夜还会渗血。”
“ 咄咄怪事儿! ”
“就是,说是琴弦吸血,更瘆人的是,廖公子无故病倒,请大夫来看,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难道这跟琴有关系?”
“谁知道呢!说不准那张琴是鬼魅变的!”
“啧啧……哎,对了,下回咱一起去张先生那儿听书去呗!”
廖公子的事儿,很快就被别的话题盖过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茶肆角落里,坐着两个打眼的人,他们留心听着别人唠嗑儿。
“跑不了,准是我们的活儿。”开口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头罕见的浅栗色头发,一双粲若辰星的丹凤眼。
“嗯。”应答之人面如冠玉,恬静寡欲,左腕上缠一串紫檀佛珠。
“又是‘嗯’!两岁小儿都比你会说话,大木头!”少年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这几日他没少受气,可对方总是云淡风轻,不以为然。
“倒霉!上面派谁不好,偏偏是你个闷葫芦。别鬼还没收,我倒先无聊死了! ”
原来这两人是阴阳阁的人,少年叫云飞,桃门收鬼人,闷葫芦法号妙明,莲门超度人,两人首次搭档出任务,奉命净化作祟的怨灵。这不,还没与鹏门的信使接上头,就意外的在茶馆听到了传闻。一般像这种坊间轶闻,半真半假,但不管如何,他们都要前去探探虚实,若真是亡灵作祟,就把它收了超度。
2
两人在茶肆稍作休息后,起身前往廖府。
廖氏,殷阳城书香世家,颇受敬重,而这廖公子是个全才,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尤其爱琴成痴,四处张罗收集名琴,若得好琴,欣喜若狂。他不时宴请同道中人雅集,和诗作曲,以寄雅兴。
一次宴饮上,廖公子的世弟说收了张无弦琴,有流水断,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可自己才疏学浅无法鉴别,明日抱琴来,烦请廖兄掌眼。
廖公子虽然应许了,但并未上心,世弟年纪轻见识浅,每次都兴高采烈地说自己遇着好琴了,但十有八九被骗买了仿古琴,他帮世弟掌眼,权当给他长见识积累经验,并未对琴抱有很大期待。
翌日,二人在书房,面前放着一张琴,此琴通身长七尺三寸,髹黑漆,桐面梓底。一番察看后,廖公子情难自禁地连呼“好琴!好琴!”
“世弟,你这次可真遇到了一张罕见好琴呐!”廖公子兴奋得满面红光,声音微微发颤。
“此话当真?”世弟有些难以置信。
“你看,此琴琴面为桐木斫,色黄质松,纹直而密,用料上佳,琴底纹路如牛毛、似流水,没有上百年,出不来这样的断纹。你再听我叩琴背,其音松润而有回响,实乃一张绝世好琴!你待我给它上一副野蚕丝弦,再听其音!绝对乃天籁之音!”
“ 廖兄见多识广,火眼金睛,廖兄说是,那绝对没跑儿。 ”他不禁心想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让我寻了张妙琴,既然廖兄如此高兴,干脆送他做个人情好了,便说道:
“廖兄爱琴成痴,而小弟只是附庸风雅,好琴难遇知音,这张琴留我这儿未免委屈,不如送给廖兄好了!”
“善哉!知我者莫过于世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过几日我定当设宴,好好感谢世弟一番! ”廖公子此番也顾不上客套了,既然世弟要送,他就顺水推舟收了这份人情,皆大欢喜。
而怪事就在当晚发生了。
廖公子收了琴后,给它上了一副丝弦,双手放上去正欲按弹几下试音,谁料触弦的指尖突然传来刀割般的剧痛,翻掌视看,指尖血流不止!再看那七弦,竟从头到尾在一点点变红,似要渗出血来!正惊魂未定,突然听得裂帛似的“铮铮”几声,七弦一根根崩断!
纵是见多识广的廖公子,此刻也惊得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他失魂落魄地逃出书房,指尖的血一路滴到夫人房间,吓坏了侍女。
“夫人!夫人! ”廖公子方才叫得两声就倒地晕厥,夫人焦急地扑在他身边,边掐人中边连声呼唤:“相公!相公!快,杜若,叫人去请大夫!再叫几个下人来,把廖少爷扶到榻上去!”名叫杜若的侍女慌慌张张地小跑出去,全然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是怎么回事儿。
廖公子这一晕倒,就长卧榻上,一月余都未转醒,饮食全是夫人服侍,人日渐消瘦,面色青黄,大夫换了七八个,都束手无策。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奇怪的人登门拜访,说有办法救廖公子。这两人正是闻风而来的云飞和妙明,本来情绪低迷已陷入绝望的廖家人,又燃起一丝希望,不管来者何人,用何方法,只要能救,都要一试。
云飞先是细细询问廖公子晕倒当日做了什么,尔后又在夫人的陪同下在宅院中四处转悠,他猴儿般东看西瞧,上跳下窜,而身旁的妙明则八风不动,这俩人一静一动,形成强烈反差,搭在一起着实奇怪。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逛到了书房前,云飞和妙明立马察觉到了什么,互递了个眼色,这时,云飞的肚子不适时地发出雷鸣般的叫声……
廖夫人善解人意,怕少年尴尬,说道:“瞧我,待客不周!两位想必是饿了吧,我立马命人备些酒菜,二位先稍作休息。”
“对对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有劳夫人!”云飞一听有饭吃,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像他这种粗神经,才不会感到尴尬呢。
3
是夜。
十五月圆。
趁廖家人入睡,云飞和妙明潜入书房,午夜幽蓝的月光斜照进屋,正好打在窗下那张琴上,琴身乌红,冷光凌凌,诡异不似人间物。
云飞双手捏诀,打开钟馗之眼,但见一团浓重的黑煞之气在琴身四周盘旋,如雾似烟,其中隐隐传来撕心裂肺的悲鸣声,闻之令人断肠神伤。
“泰山府君急律令,魂兮归来! ”云飞大喝伏鬼令,从袖中抽出判官笔和阴阳卷,掷向鬼琴方向,阴阳卷刷的在空中展开,判官笔幽幽悬于其上。此招即是以阎王之名喝令孤魂野鬼现身受命,若判官笔在纸上自行游走写下墨字姓名,说明此魂不做抵抗,甘愿被伏,但以云飞的经验来看,作祟的怨鬼十之八九绝不会乖乖听话,果不其然,待他收回阴阳卷一看,只见上书两个大大的血字——“在野”。
“ 墨字听命,赤字抗命!又一个不服的鬼,那好,我就打的你服气! ”云飞不懂此鬼所书“在野”二字有何含义,但只要卷书红字,就意味着对方不愿归伏,那就得强行制服。
鬼琴先发制人,黑气化作千万锋利的丝弦,如箭雨般疾射而来,云飞一边疾退一边捏诀大喝“ 火! ”只见他周身突然爆出朵朵烈焰,将袭来的乌弦尽数烧了个干净,旁边的一些书籍受到波及开始烧了起来。
“啊,不妙不妙!我忘了这里是书房!火诀用不得! ”云飞大拍脑瓜,怪自己鲁莽,遂又赶紧捏个水诀,将那火灭了,这下这些藏书可谓是无故遭受飞来横祸,又是火烧又是水淹,书房顿时一片狼藉,要是廖公子知道,非得心疼死。
鬼琴见来者不善,惊惧交加,催动更多怨气,黑雾集聚如滚滚江流,大有排山倒海之气势。
云飞见怨气铺天盖地四攻而来,便捏了个风诀,清风自指尖呼呼飞旋至周身形成护罩,黑气一时近不了身,但云飞感到有些吃力,自己的风诀才修炼到四成,这欺压而来的黑气似千斤般沉重,压得自己胸闷气短,只怕抵挡不了多久,只得大喊:“ 喂!臭妙明!你戏看够了没有! ”站在门边的妙明听了,淡淡一笑,几不可闻地答了声:“嗯。”
妙明长身一弯,盘坐在地,展开缠绕在腕的佛珠,低垂双眸凝神静气,薄唇轻启开始颂念经文,他的声音如潺潺流水令人心清,又如万壑松风令人神识一荡,清爽酣畅。云飞觉得黑气委顿了许多,趁着鬼琴受经文扰动的当儿,他咬破食指临空画了两道符,只见两个手持桃木剑的武将幻影凭空出现,虬髯虎须,凶神恶煞,分别是鬼门护卫神荼和郁垒,幻影冲杀进黑气中,将其杀得节节败退。
“ 判官笔下,不得不服! ”云飞再次拿出判官笔,大笔一挥,一道墨绳冲破黑气飞将过去,缠住琴身,云飞又大喝:“不破不立,醍醐灌顶! ”判官笔幻化出一丈长的法光金身,云飞拿笔朝虚空一砍,巨大的法光金身便像宝剑一般劈向琴身,气势如虹!“咔嚓”一声,琴身从琴额至冠角,乍现一道裂纹,黑气一瞬消散无踪。
窗外秋虫唧唧,适才打斗激起的尘埃在月光下静静飞舞,如雪霏霏。
云飞再次展开阴阳卷,这次但见黑暗中幻出一道瘦削如竹的身影,用透明纤细的手指捏住判官笔写下“沈子乐”三字,字迹清秀雅正。姓名甫一写下,身影便消逝了,阴阳卷上缓缓浮现出此人画像与生前事迹。
“沈子乐,此人是琴师。”妙明接过云飞递来的阴阳卷,收入怀中,低声念了一句“南无地藏菩萨”,后续的超度净化就是他的工作了。
莲门超度魂灵,首先要阅其平生,知人论世,晓其恨方能解其怨。
沈子乐是何人?所遇何事?因何而死?这一切,都要在阴阳卷中寻求答案了。
翌日,云飞和妙明简略地向廖夫人作了解释,冤魂一散,廖公子就悠悠转醒,他们不求报酬,只说想带走那张古琴,廖家人感激不尽,自然答应。
二人在廖府办完事,动身前去与鹏门的人接应。
4
“二位辛苦,请用茶! ”茗雨茶庄主人薛铭心提起茶壶,往云飞和妙明的杯中斟茶,一时间水汽氤氲,茶香沁脾,雕花梨木几上一鼎青铜博山炉,正徐徐吐着清雅的熏香。
“好茶。”妙明淡淡说道。
“这是本茶庄引以为豪的灵山云雾茶,香气鲜嫩清高,滋味鲜爽甘醇,拿来为二位接风洗尘,再好不过。”
“虽然我不懂茶,但你这水既解渴又好喝! ”云飞率直的赞美逗笑了薛铭心,他提起壶又给少年添了一杯。
“二位既已解决廖府的案子,不妨在本茶庄逗留几日,妙明在此超度琴鬼,我们鹏门则抄录琴鬼的阴阳卷归档上报。”
“是,那就在贵庄多叨扰几日。”妙明应道。
鹏门与桃莲二门同属阴阳阁,是潜伏在各地的眼线,负责接应、搜集消息与督查。茗雨茶庄的薛铭心,即是安插在殷阳城的鹏门人。
“天色已不早,房已备好,二位早点休息吧。”薛铭心招呼下人带人去客房休息,自己则回书房掌灯夜读。
“妙明,明日你可得给我讲讲这琴鬼沈子乐的故事。”云飞在自己房前站住,看着隔壁的妙明。
“何不自己来看阴阳卷?”
“唉,密密麻麻一大堆字,我可害怕看! ”云飞自小跟着师父云游,性子野不爱读书,说起看书就头疼,要他看书还不如去伏鬼呢。妙明微微摇头,觉得云飞一副孩子脾性,而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人,他进屋关门,从怀里掏出阴阳卷置于桌上,从头开始细细阅读。
沈子乐,三百年前的一位民间斫琴师,平生之愿即斫一把为世人称道的好琴,为此他不惜遍访山川寻找佳木,然当时昏君当道,奸佞祸害朝政,徭役苛税,天下倒悬,不久西边劲敌来犯,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国破家亡之际,人人自危,琴师生逢乱世不易,朝不保夕的动荡生活更是给其斫琴之梦平添阻难,尽管如此,琴师沈子乐仍不改初心,说他为琴痴狂也不为过,一心只有斫琴事。
一日,沈子乐在某山头寻木,不料却被草寇捉了去,五花大绑带去见众贼首领。
“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这山野晃荡是为何?”沈子乐闻声抬头,但见发问男子雄踞其上,身姿伟岸,剑眉星目,正炯炯地盯着他,像鹰隼盯住猎物。
“我为寻找佳材而来……”琴师弱弱地答道,他腹中饥饿难耐,有些目眩头晕。
“小白脸,老大问话好好回答!别他妈卖弄关子装神秘!老子一刀削了你! ”一虎背熊腰的汉子破口大骂,他生平最讨厌那些没用的酸秀才,说话拿腔作势拐弯抹角,叫人不爽的紧!
“我、我是琴师,上山找好木材斫琴,此外别无他想! ”琴师本就虚弱,被那糙汉这么一唬,差点晕厥。
“虎二爷,这小公子虚弱的很,你就别吓唬他了! ”首领微微一笑,走下来替沈子乐松绑,说道:“你倒也是个不怕死的奇人,外面战乱四起危机四伏,没想到你弱不禁风却独闯天下,有意思,我倒想看看,你能斫出一把怎样的琴来,才不枉此心。”
沈子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留下来与一群草寇莽汉生活,他也没想到,这个为他松绑的男人会成为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一天,沈子乐正在茅亭中研习《万琴谱》,首领提着一壶酒走来坐下,放上两个杯子问道:“琴师可会饮酒?”
沈子乐放下书,见首领已自顾自地斟满了两杯酒,虽然他不胜酒量,但看样子似乎不喝也不行,于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嚯!琴师意外地好酒量,我这酒可是烈得很,你……”话还未说完,就见琴师眼一闭就往后倒,首领手疾眼快地扯住他手臂,才不让这人栽倒。
“啧,这小子……”首领也没打算要他陪酒,带两个杯子只是想捉弄捉弄他,没想到这傻小子还真的一口闷了,没办法,只得扶他回房去睡。
约莫睡了三个时辰,沈子乐悠悠转醒,只觉得面红耳热口干舌燥,遂想起身去倒水,刚抬眼就发现首领坐在房里自斟自饮。
“醒了。口渴了吧,来,喝水。”
“你怎么……”沈子乐本想问你怎么在这儿,见他给自己倒了水递来,便老实地接过来喝了。
“你很像我的弟弟。”首领突然说道:“战乱前他在外地游学,后来战事起,断了家书,失了音讯,也不知是生是死。”
沈子乐听他聊起往事,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跟你一样,喜欢文人那一套,爱把之乎者也挂在口边,说什么治国安邦,策平天下……”
房间里安静的出奇,只有首领自斟自饮的声音。
“我是一个二流的斫琴师。”沈子乐想打破这种沉重的氛围,于是情不自禁地张口说道。
“每次师弟的琴都比我的好,受到师傅的赞赏,出师后,师弟受贵人委托斫了一张‘长空万里’而声名鹊起,而我一直颠沛潦倒,一名不文。”沈子乐不禁回想起凄惘的过去,嘴角泛起苦笑。
“所以你想斫出一张好琴,证明自己?”首领问道。
“是,也不是。”其实事到如今,沈子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浮生如白驹过隙,人事有代谢,个人也只是沧海一粟,什么名利什么声望,到最后还不是青烟一缕,白骨一堆?
“我信你。”首领凝视着沈子乐,吐出的气息微微灼热。
“信我什么?”琴师看着眼前人,心想他连自己的姓名都未曾过问,怎可随便说信。
“我秦宇杰,信你沈子乐……能做到。”
沈子乐一惊,他如何知晓我姓名?正想问,却见人已醉倒在桌呼呼大睡,罢了,原来他叫秦宇杰。随着这些时日的相处,沈子乐知道他虽落草为寇,但为人热心仗义,嫉恶如仇,率领一帮兄弟占山为王劫富济贫,乱世如此,不为枭雄则为蝼蚁,不为刀俎则为鱼肉。
沈子乐和秦宇杰虽一个斯文风雅,一个耿直豪爽,相处起来却意外气义相投,不久就以兄弟相称,秦宇杰年长为兄,对沈子乐很是照顾,好吃好喝都惦记着他,还吩咐手下帮他留意制琴木材。
一日,手下来报,说离这儿不远的山头有座荒废倾塌的寺庙,殿上有一根桐木尚完整,沈子乐听了就随他们去庙中看木头,果然是好木,干燥紧实,一帮兄弟把木头抬了回去。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沈子乐终于斫出了一张堪称完美的好琴,琴音温劲而雅,琴德具备。他在龙池上篆刻“高山流水”四字琴铭,以记他和秦宇杰在乱世中的相遇相知。
说来也怪,秦宇杰尚武,不善诗词歌赋这些文人雅事,但每每沈子乐操琴,他都能听出音中流露的情志,宛如钟子期于伯牙,故沈子乐心中认定秦宇杰是自己毕生知音。
可惜天公不作美,好景不堪长,一场生离死别突兀降临,让人毫无防备。官兵来剿,秦宇杰带头抵抗,一小弟领着琴师从后山小路逃跑,本来他们相约在附近村野的一个小渡口会面,熟料两人连等三日都不见任何人来报信,情急之下,沈子乐回山找人,却只见昔日亭屋被焚毁,众兄弟伤死无数,血流成河,他翻看无数尸体,却不见秦宇杰,心中忧惧交加,只盼他远远地逃走了,只盼他无性命之忧。
听小弟说当日杀来的官兵是函山来的,于是他们动身进城,希望能探听点消息。熟料在城门看到的景象,令沈子乐万念俱灰,悲恸不已。
还未近城门,他就望见其上挂着几颗人头,心里一紧,寒意从脊髓游走至全身,不,不可能,不会的!他停住脚步,久久不敢再上前一步,不敢看清那些人头的面容!万一,万一!
在那儿杵了良久,沈子乐才迈开灌铅般的腿,一步一步靠近城门,近了,越来越近了,那眉目,那鼻梁,那……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沈子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挂在城门上的第三颗人头,是,是他吗?
难以置信!
城门前有看告示的人议论,只听见什么“贼子野心”“必诛之”,什么“将军威武战功赫赫”,什么“斩首示众以警天下”……
他们叫那个古热心肠的人为“贼子”,他们斩下了他的头在这儿耀武扬威……
沈子乐十指深深抠入泥土里,心口疼得像是要裂开。
不少人拖儿带女的百姓在城门处往来,个个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有几人倒在不远处,气息奄奄,值此兵荒马乱时期,满目疮痍,生死一瞬,谁又会去在意一个跪倒在地恸哭不已的人呢?
城门下一棵大桃树盛期已过,红英飘零,寂灭无声,落在人们和土地的伤口上,似血泪点点。
“沈公子,起来吧……”小弟泪流满面,伸手想扶起琴师,却被他一掌打开,但见他解开背上的包袱,将“高山流水”横于膝上,铮铮两声,凄凉哀惨,突然曲调一变,似雷霆风雨,苍古激越,转而又清微远淡,似江湖秋月。
一曲终了,琴师喃喃道:“子期身死,伯牙绝琴。沈子乐此生誓不再拂琴! ”
本想狠心摔了琴,但自己终没有伯牙的决绝,下不了手。此琴以前承载着多少美好回忆,现在就承载着多少悲痛!
知音难觅,七弦泣血!
不过两月,琴师就因郁疾病倒追随秦宇杰而去,随侍他的那个小弟带着遗物辗转飘零,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
茶庄客房内,跳跃的烛火照着妙明端坐的身影,读罢沈子乐的阴阳卷,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念了句“南无地藏菩萨”。
“琴师,走之前可有遗愿?”
那张断裂的古琴冒出几缕青烟,飘至眼前幻成人形说道:“宇杰最喜听我弹《在野》。我去后再无人知晓此曲。”妙明心中一动,原来伏鬼时沈子乐写于阴阳卷的“在野”二字,竟是琴曲之名。“我生时立誓不再拂琴,此琴也绝不再为他人而鸣,但现如今我离去后,世上再无秦宇杰与沈子乐,再无高山流水,唯望记下此曲,以证茫茫人海我曾有幸乱世遇知音。”
妙明将判官笔递与沈子乐,他便在阴阳卷上写下《在野》琴谱。此夜过后,妙明为其颂了三天三夜经,古琴身上已无任何怨气,方知此魂已被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