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与记忆
气味总是神秘的,无形,又难以扑捉。甚至,有时它与追求极致和永恒相连而让人产生恐惧和恶心,如聚斯金德《香水》中的那位男主人公,所以看过电影后,再不敢去翻开书,即便也有不少遗憾。气味又总是与记忆相关,或者因为难以存留,便总是不自觉地去鼻息,用文字去追忆。有时是花开,暗夜中,清风徐来,幽香暖人,仿佛触摸到深山中竹子开裂的清脆。有时却是头疼与眩晕。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吃西瓜。小时候,有次客人来,提了一个西瓜。那时候,西瓜在乡下尚属稀罕物,一般人都不大吃。等到客人走了,家人便分食。那天,或者在头疼之中,吃了西瓜后,我整个下午都在眩晕之中,躺在床上,数着时间,看窗外太阳影子的移动,念叨着为何天还不黑。后来一见到西瓜,就想到那红色的汁液,阳光也总是移到那天下午,气味胶着,无法散开,脑袋里便一阵一阵的阵痛,鼻子里布满天地倒转的窒息之气。任凭怎么劝,我都拒绝吃一块。多年后,我尝试着拿起一块来解渴,慢慢去嗅探,脑袋终于不再眩晕,封锁的记忆才一下子和解,冲出门去。
小学毕业那年和弟弟去广州,第一次出远门,乘大巴,翻山越岭。那时候超载很严重,四十多人的标坐结果硬塞进九十人,外出者又是大包小包,拥挤的空间,在闷热的夏天,汗水与脚臭发生着深度的融合,和着各类食品的气味,化学反应无处不在。车厢里的气味,可想而知,只要车一停下来,便是风止气塞,熏得人不知今夕何夕。第一次出远门的紧张和兴奋,全都被这让人急欲呕吐的味道给淹没,脑袋里的神经绷得人都快炸了,也没力气看窗外的风景了。每到夜晚便是谈话声和哭声一片,人又被瓮在臭缸里,真是最难将息。好在到了重庆要转船,说是重庆到宜昌段查得严。初始上的货船,但不久就坏了,领队的司机只好给大家转到游轮上。也好,像是因祸得福捡了个便宜,一路上尽看了些三峡风景,而且不用瓮在那个汽车大缸里忍受臭气,自然是舒畅多了。除了对茄子的恐惧。餐厅盒饭,茄子当头,每看到那像是染色不均的茄子皮,便毫无食欲,吃起来更不是个味道,自然无法与乡间自家栽种的蔬菜比。自那以后,再也不吃茄子了,见此物,便生厌,总觉得能闻到化学药水,难以下咽。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两天又得回到臭烘烘的闹麻了的车厢。真想那艘船一直开下去,我们不用上岸,一路吹风到广州,历尽风光无数。
气味有时是与恐惧、羞涩和不知所措相连的,令回忆变得弯曲,你必须拐东绕西,方才见到真容。儿时的夏天,总是在血的腥味中渡过的。夏天,本应该是听不完的知了的叫声,睡不完的午觉和田野中发势生长的庄稼。但是,我却总有说来就来的鼻血。说着话,看着电视,睡着觉,血流不止,堵住鼻子,血又会灌到口中。真是无可奈何,也急坏了奶奶,想尽各种办法还是无效。那些夏日,就总是黏糊糊的味道,然后在你的嘴角留下一道道血痕,等着风干。因为这,有段时间对一切红色的什物都过敏,让人产生黏稠的恐惧。仿佛记忆中飘满了各种中药的苦涩,然后是那一匙白砂糖,再甜也不是个滋味。忘了是儿时的哪个具体时间,头上生了癞疮,掉了不少头发。就医,上药,涂满脑袋,然后戴上帽子去上学,遭到不少的嘲弄。难得的一回去中心校体检的机会,我自然也被告知没份体验那种兴奋。后来病是好了,但是那药留下的湿团团的感觉和硫磺的刺鼻味,却总是在记忆中挥之不去。
花开的季节,姹紫嫣红,扑面而来的是各种花粉的香气。记忆总不尽然。有次在外婆家,我们三兄弟从角落里翻出小舅留下的一束塑料花,紫色的花朵,细嗅之,却一股恶臭,令人眩晕。仔细一想,也许花朵本就是来掩盖腐烂的气息的,经冬的沉淀,春天才被荡开。只不过假花一时难以遮掩塑造时残留的腐败之气。或者,花朵本就是与臭味相连的。许多年前,它们被提炼成精油,来掩盖塞纳河边男女过重的体味和加剧充斥其间的骚情。滚滚红尘,历史的过往在今天已经换了一身华丽的服饰——香水与奢侈,诱惑与香艳。
初中时住校,条件有限,洗浴自然不那么方便,热天更让人难受。有段时间,旁边坐的女生,许是到了生理期,我总是闻到一股难言的气味,躁热的空气,更加让人难耐。因为羞涩和少见识,不知道怎么提醒她。不过现在想想,在那样的生活环境中,也只好那样。那时候,隐隐约约的知识,对异性的了解,也只是表面的,和着宿舍夜晚谈论的幻想和跑火车。美好的想象也产生了厌恶与恐惧,以为以后就得忍受女性这样的气味,总不是个滋味。余下河边滩地的青草与过往的船只,和着夜晚叫个不停的牛蛙的呱呱声,吃着难以下咽的有些气味的早饭,埋首书堆,渡过悠长的夏天,冲向另一个据说是前景无限的地方。
有时候都忘却了,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所历,以为是自己为了吹牛和虚构的需要,可是那些挥之不去的气味却又让你频频遭遇记忆。圆舞曲一旦打开,舞步总是旋转个不停,你想让它在下一个音符终结,它却又立马回到音潮,等它落下去,你却又不想它就那么止息。仿佛一田的麦子,金灿灿的,能闻到面粉被催熟的热气,却舍不得挥起镰刀立马收割。仿佛寒冬夜中的那些长长的通话,即便隔着重山万水,你在这头也能感受她在近前的气息,诉说着天气和人事。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却又不愿挂掉电话,不愿那气息走远。这是我们的困境,只能听到声音,先进的科技也不能将气味传到远方。只能依靠想象,只能依靠那微妙的感觉,只能在暗夜中的五线谱上写下文字然后寄出。数着她归来的日子,除了等待,除了依靠气味去回忆和想象,别无他法。于是,不舍地挂断电话。
二〇一五年六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