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人才有资格情绪稳定——对疫情心理援助的五点反思
(本文写于一周前,当时豆瓣日记尚未恢复,今天正式在日记里发一下,没有修改,读过的朋友可略过。)
过去这三周,许多关注肺炎疫情的同行和公众号,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为遭受疫情影响的人们提供各种心理支持。我个人,也在“新型肺炎网络团体心理援助计划”中,和同道的小伙伴们用业余时间从事着力所能及的工作。
这个过程中,一些事情和文章不断引起我的反思:我们这个想象中的“行业共同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支持到需要心理援助的人?怎样可以做得更好?
1、公众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情绪教育?
对于疫情引发的各种常见负面情绪:抑郁、悲伤、愤怒、焦虑、恐慌……公众号里已经有大量的文章,提供各种方法、技巧和小贴士,能够帮助我们“有效地缓解情绪”。
虽然没有明言,但过多这样的文章同时出现,仿佛形成了一种集体性的假设:
情绪是不好的,当它出现时,我们要想办法消除。
仿佛情绪是个不听话的家伙,它最政治正确的归宿,就是“稳定”。
——这种态度是相当不专业的,甚至是反心理学的。
每一种情绪,作为经过进化筛选出的功能,都有其重要的适应意义。恐慌让我们意识到危险;焦虑让我们感受到面前的问题可能很棘手;愤怒让我们充满力量、采取行动保护自己……
成为心理问题的,不是情绪,而是“和环境不相匹配的情绪”。
比如一个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在和平年代,听到节日的爆竹声就紧张不已、满地找枪——那ta的情绪是出问题了,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表现。
但如果这个士兵还在战场上,在一个小草棚里休息,听到类似爆竹的声音,还情绪淡定伸个懒腰——那也许就领便当了。
所以,公众现在的恐慌情绪过度了吗?局部的抢购、囤积或疑病症发作,体现出有些人的恐慌的确过度了。但相当多的恐慌情绪其实是在正常范围内的,原因也很简单:我们的社会还没有采取足够多、足够让人放心的措施,来确保每个人不会死于任何“人祸”。
这种恐慌是有意义的,它在提醒我们:
“赶快一起做点什么保护自己和大家的生命啊!”
相反,一部分人的恐慌还没有到达正常水平。疫情爆发时,他们还在搞百*家宴、走亲戚、打麻将,或者时至今日,仍然不戴口罩出没公共场所——这种与现实情况不相匹配的“情绪稳定”,是更需要干预的心理问题,因为这些人会给疫情防护工作增加难度。
在精神分析(心理动力学)的工作中,我们从不会把“降低来访者的情绪感受”作为工作的目标。相反,我们认为,情绪感受虽然让人痛苦,但它是人认识自己、作出改变的重要动力。我们所做的,是陪伴和承载这些情绪。当然也会帮助来访者进行调节,但调节的目标,不是让人完全没有情绪或痛苦,而是把它控制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这样自己不至于太痛苦,但也能充分接收情绪带来的积极意义。
类比社会——这个我们共同生活的超级大团体,面对其中大量的情绪,我们需要提供的,是安全的容纳空间,让这些情绪得以健康表达和回荡,以促进我们的反思和成长。而绝非否定情绪的正当性,一味要求个体进行自我压抑。
2、心理学工作是否应该以消解当事人的行动力为目标?
在个体心理咨询中,我们也经常会遇到这个问题:我们不希望来访者“见诸行动”,比如冲动之下酗酒、打孩子、乱花钱。但“见诸行动”的界限如何把握呢?过于谨慎的咨询师甚至会要求来访者在咨询期间不做重大决定,比如离婚、辞职、退学等。但另一方面,绝大部分咨询师又都希望看到来访者发生“好的改变”:甩掉一个渣男、结束一份对自己很不公平的工作。而我们的“职业超我”又常常在提醒我们:要保持中立。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这些矛盾中,或小心权衡、或跌跌撞撞地前进着。
那么在疫情的心理援助中呢?如果求助者因绝望而想自伤或伤害他人,我们当然会劝阻。但如果求助者因遭遇粗暴的隔离,而感觉十分愤怒,要打电话投诉或者找媒体曝光,我们是否会选择帮ta调节愤怒从而阻止ta的行动呢?
换句话说:ta这种行为在我们看来,是否属于“对社会或他人有害的行为”呢?
——中国当下的每一位心理学工作者,都不应该绕开对这个问题的表态。
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和理由,能体现你到底有多专业、你是否真正理解职业伦理、你是否具有现代社会的正常思维,以及你是否拥有独立的职业人格(或把自身对权威的恐惧和依附带入了工作中)。
3、流言的意义。
流言是和语言一样古老的存在,它在一切有语言的生物的进化中,起着不可抹杀的作用。
一群狒狒在林间空地上饮食休憩,其中一只突然发现远处似有移动的黄黑条纹。
它抓住同伴的肩膀:
“你看那是啥?像不像一只老虎?”
第二只狒狒:
“可不就是一只老虎!”
第三只狒狒:
“老虎来啦,大家快跑呀!”
众狒狒乱作一团。
此时,一只年老的狒狒仔细瞄了瞄,道:
“别慌,那不过是拿着挂历的周正龙。”
问题:哪只狒狒造谣了?哪只狒狒传谣了?哪只狒狒应该被训诫?
——我以我心度狒狒之腹,觉得狒狒不会想那么多。警报当然会有误判,但既然澄清了,大家该吃吃该喝喝,何必为难误判的狒狒呢?也许大家白白惊慌了一场,但和真正遭遇灭顶之灾相比,这点成本是完全可以承受的。
然而人类社会已经变得过于复杂:坐着美梦的狒狒不愿意被惊醒、开着印钞机的狒狒不愿意停下、而成员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很多狒狒彼此既不认识也不在乎……
于是我们终于变得连狒狒也不如了。
这次肺炎疫情,真相与谣言的来回反转,每天都在给我们上课。一些人从为处罚李医生拍手叫好,到因李医生去世悲鸣不已,也不过半个月时间。
是时候保持冷静后退一步了,对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信息,既不要轻易斥之为谣言,也不要轻易信之为真相,而要尽量存疑、独立思考、综合判断。真相之间会形成有机的相互支持,而谣言则相对孤立机械,看得多了,真相自然浮现。
——我们心理学工作者在这个过程中做什么呢?其实我们自己也没有能力确定真相和谣言,我们能做的,就是陪伴当事人在各种不确定的信息中经历煎熬、慌张、挫败、气馁,慢慢学会独立思考和判断。
另外,对于心理症状尚不严重的当事人,我们应该非常谨慎地考虑是否给出类似“减少上网、减少接收外界信息”这样的建议。在这样的灾难时刻,重要的信息能否抵达需要的人,有时会关乎人命。
——如果连活着的机会都失去了,保持心态平稳有多大意义呢?
4、如何尊重和保护受助者隐私?
非常时期当然有非常的做法,这两三周,我和我的搭档们也时时讨论怎样适当修改工作设置,以适应当前的情况。
但助人工作的基本伦理,决不应该进入“灵活处理”的范畴。在实施紧急心理援助时,尊重和保护受助者的隐私,也是基本的工作前提。
当然,对我们心理工作者而言,这从来不是一个“知不知道”的问题,而是一个“能否抗拒诱惑”的问题。
生动的案例可以带来关注、流量、金钱、名誉……那些不懂我们这个行业伦理规范的记者、领导,也时时在诱惑我们。
但未经书面授权出卖求助者故事,正是我们这个行业的人血馒头。希望同行们一起避免这种行为。
5、肺炎疫情,对非疫区的普通人,有什么心理意义?
生活在非疫区的人,如果选择把此次事件当作一个“悠长假期”,两耳不闻窗外事,刷刷剧追追星打打游戏学学外语看看书做做爱,就这样过去了,当然没有问题。个人完全可以选择是否跟随这个时代的脉搏跳动。
但作为心理学工作者,给出这样的建议,恐怕要非常慎重。这是我们共同经历的灾难,此刻给出这样的建议,其实是在建议个体切断和大团体的联系,将生活和关注全部收敛进自己的小世界里。
对于有严重症状或功能缺陷的人,以及处在脆弱状态的人(比如儿童、孕妇、残疾人、老年人、精神问题者),这样的切断和收敛有其保护意义。但对于功能正常的成年人,这种行为,则是在阻碍他们的心理成长。
灾难,在人类历史上总会不断发生,而我们时时都需要那些对过往灾难有记忆的人,来提供指导和建议,改善当前社会的运行方式,避免更多灾难发生。
这次事件中,非疫区普通人最好的角色,也许就是作为事件的见证者和记忆者,去尝试感受他人的痛苦和创伤,去体验我们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去思考,在一个风云诡谲危机四伏的世界中,怎样让更多的人幸存下来,大家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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