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我看见,我铭记
最近在帮韩国文学翻译院做选题提案、译稿评估,接触到不少以前从没听说过的韩国当代作家。这些作家基本是70后和80后,写作风格各异,但让我印象最深的一点是,他们作品中对社会变革关键事件的记录。他们记录的方式、角度各不相同,但都很有分量,很有创造力,而且没有失掉文学性。
有人在世态小说中融入超现实的细节。一位叫金劲旭的作家,写了一个短篇小说集《少年不老》,其中一篇叫《狗之味》:三位具有超能力、生活落魄的底层老人,十几年前曾是同事,属于同一个组织。其中一位的能力是可以看到发生在不同时空的事件的场景。有一天,他梦见自己曾经的上司赤身裸体站在吊索之后,感觉在向他求助,于是决定联络两位前同事,一起去救上司。三位老人踏上寻找上司的公路旅行,而由于衰老,他们的能力也随之衰退,力不从心。他们运用各自残存的能力,勉勉强强最终赶到上司生活过的地方时,发现那只是一个废弃的集装箱,上司已经不见踪影,只有一条瘸腿的黄狗。全文中没有直接揭示三人的身份,只通过他们的对话、行为等细节做出暗示——原来这三人曾参与逮捕、拷问“赤色分子”的军警,上司则是他们心狠手辣的长官。他们始终相信,上司和国家会记住他们的忠诚。但当他们终于找到上司时,发现他正蜷缩在高高的烟囱上,而烟囱上挂着抗议的横幅——“我们还能继续工作,单方面解雇等于杀人”。曾经拥有绝对权力者,在十几年后,成为贫穷、衰弱的底层人民,变成了自己曾经逮捕的“国家的敌人”,体验了他们的处境,甚至最高领导自己成为了爬上高台的示威者。整个故事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非常高级的黑色幽默。
有人选择的角度是黑暗时代普通人的善意引发的蝴蝶效应。一位叫赵海珍的作家,写了一本短篇小说集《光之护卫》,每个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不同,主人公身份差异也极大。但主题都有相似之处——普通人微小的善,如何对其他人的命运产生巨大的影响。其中有个故事《东柏林》,主人公是德国人。她的祖母去世了,年轻时曾有个很要好的韩国留学生朋友。主人公因此和一位在作家交流活动上认识的韩国诗人写信,拜托他找到那位朋友。在一来一往的书信中,还原了20世纪60年代韩国政府秘密绑架韩国留学生的历史。
有人选择类型小说。一位主职是电台节目主编的叫LEE jaeik 的作家,以一桩真实的驻韩美国士兵虐杀妓女的案件为题材,写了一部情节戏剧性很强的浪漫惊险小说。其中涉及美韩关系、基地村(驻韩美军红灯区)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考虑到,这些作品并非翻译院特意挑选,而是由译者根据自己的兴趣主动申报,可见韩国当代的年轻作家群体对社会的关注程度。
最近在读金爱烂的小说时,也有这样的印象。《水中的歌利亚》中女主人公的父亲也曾爬上高高的吊车上抗议,和《狗之味》结尾的意象如出一辙。虽然不熟悉韩国现代史,我猜想这一定是某个社会事件中一个象征性的符号。更不用说还有布克奖获奖者韩江专门写“光州事件”的《少年来了》。如此普遍、大规模、自发性的记录,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不只是韩国的影视界有这样的传统,韩国的文学界亦然。韩国文学直接改变现实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大家熟知的《熔炉》促成“熔炉法”,还有《82年生的金智英》使得首尔市宣传性别平等相关公共政策时采用“XX年生的XXX”的格式,甚至有少数党领导人建议将性别平等法案直接命名为“金智英法”。
所以,我完全不同意在灾难来临时文学就失去意义。韩国作家这种集体性的记录,就是一座座伫立的纪念碑,供本国的民众吊唁、纪念、反思之外,也让我这个千里之外,此前对韩国历史完全不了解的外国人,听到了他们海浪般的呐喊。
我来了,我看见,我铭记。也给今天的我们。